數(shù)日后,一道蓋著皇帝玉璽、措辭雍容大度的詔書自宮中發(fā)出,明發(fā)天下,并由鴻臚寺官員正式宣達于倭國使團:
“制曰:朕紹承丕緒,君臨萬方,德澤所覆,無遠弗屆。今倭國慕義來朝,虔修貢職,懇請生徒,習(xí)我禮樂,其心可嘉,其志可憫。朕惻然允之,特準倭國遣才俊子弟,入國子監(jiān)習(xí)圣賢之書,明經(jīng)義之理;選聰慧僧侶,于長安、洛陽名剎研釋家之典,悟般若之智。著鴻臚寺會同國子監(jiān)、祠部,妥善安置,優(yōu)給廩餼,擇良師而教之,俾其浸染華風(fēng),成就而歸,化行東海,永固藩屏。欽此!”
詔書一下,倭國使團上下感激涕零,再次入宮叩謝天恩,洛陽城內(nèi)亦傳為美談,皆言陛下圣德廣被,澤及禽夷。
然而,在這片彰顯天朝氣度的祥和氛圍之下,幾道截然不同的指令,已通過絕對隱秘的渠道,悄然送達了特定之人手中。
在鴻臚寺一位負責(zé)具體接待事宜、面容和煦卻目光精干的少卿值房內(nèi);在國子監(jiān)一位專司外邦學(xué)子訓(xùn)導(dǎo)、學(xué)問淵博卻深知進退的博士案頭;甚至在洛陽某座被指定安置倭國僧侶的大寺,一位負責(zé)陪同交流、看似慈眉善目的知客僧禪房內(nèi)……他們都以各自的方式,接到了一份沒有文字、只有心傳的密令。
旨意清晰而冷酷:在與倭國學(xué)子、僧侶的日常接觸中,需于詩酒唱和、講經(jīng)論法、乃至閑談問對之際,不著痕跡地探詢海外情勢。話題可引向南海風(fēng)濤、遠方物產(chǎn)、異域奇聞,尤其要留意是否有關(guān)于新興勢力、強大船隊、乃至“東方墨”、“墨羽”等相關(guān)名號的傳聞。所有聽聞,無論巨細,皆需秘密記錄,通過特定渠道上達。
與此同時,兩名精于言辭、通曉倭國語言風(fēng)俗的“影衛(wèi)”成員,也被以“協(xié)助鴻臚寺翻譯文書”、“記錄外邦風(fēng)土”等名義,安插進了接待體系之中。他們的任務(wù)更為直接:主動引導(dǎo)話題,深入結(jié)交倭人中有見識者,于推杯換盞、結(jié)伴游歷之間,套取更多、更具體的海外信息。
一場表面溫文爾雅、內(nèi)里卻暗藏機鋒的探聽,就在這大唐東都的煌煌氣象掩蓋下,悄然展開了。帝國的意志,如同無形的水銀,滲透到每一次看似尋常的交流之中。那些滿懷憧憬與敬畏的倭人并不知道,他們渴求的知識與友誼,正成為天朝帝王窺探海外迷霧的一扇特殊窗口。綸音已暗度,只待海外的風(fēng)聲,透過這扇窗,悄然傳入洛陽深宮。
洛陽的夏日,在國子監(jiān)瑯瑯的誦經(jīng)聲與名剎悠遠的鐘聲里,似乎也染上了幾分文雅與肅穆。倭國的學(xué)子與僧侶,如同饑渴的禾苗,貪婪地汲取著大唐文明的甘霖。然而,在這片求知問道的和煦風(fēng)光之下,暗流始終在無聲涌動。
在國子監(jiān)一側(cè)專為外邦學(xué)子開辟的學(xué)舍內(nèi),窗外榴花似火。一位身著青袍的大唐博士正與幾名倭國學(xué)子品茗論詩,案上攤開著《文選》。茶香氤氳間,博士狀似無意地將話題從謝靈運的山水詩,引向了海外仙山的傳說。
“《山海經(jīng)》有云,海外有仙山,虛無縹緲,然則世間之大,無奇不有?!辈┦枯p捋短須,目光溫和地掃過幾位凝神傾聽的倭國學(xué)子,“聽聞貴國舟楫便利,常泛海遠游,不知可曾聽聞,在那南海萬頃波濤之外,可有如詩中所云之新興樂土,或……有何不凡人物嶄露頭角?”
一位年輕的倭國學(xué)子面露思索,努力用尚顯生硬的官話回道:“回博士,南?!_然廣袤。晚輩曾聽家族中行商長輩提及,近年似有商船在爪哇以西更遙遠之處,遭遇過建制森嚴、不類土人之大型船隊,其帆影蔽日,紀律嚴明,然行蹤詭秘,不與他者深入往來……只知彼等似乎自稱……‘華’什么,具體名號,商旅亦語焉不詳。”
博士眼中精光一閃即逝,含笑點頭,將此言默默記于心中,面上卻依舊是與學(xué)子探討詩文的儒雅。
與此同時,在洛陽南郊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禪院內(nèi),古柏參天,蟬鳴聒噪。一位被安排陪同倭國高僧交流佛法的大唐“高僧”,正與對方于靜室中盤膝對坐,探討《金剛經(jīng)》中“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奧義。論法間隙,大唐“高僧”烹煮著清茶,仿佛隨口閑談:
“佛法東傳,普度眾生。不知東海之外,南洋諸島,可有佛法流布?或有何方高人,于彼處弘法利生,甚至……建立起不世之功業(yè)?”他語氣平和,如同在討論一件尋常佛法公案。
那倭國高僧手持念珠,沉吟片刻,雙掌合十:“阿彌陀佛。南洋之地,部族紛雜,信仰原始者眾。然貧僧亦曾風(fēng)聞,近年來,似有一股新興勢力崛起于群島之間,不僅統(tǒng)合諸部,更推行文字、禮法,其首領(lǐng)似頗具雄才,然其名號與具體來歷,猶如霧里看花,難以明晰。只隱約聽聞,與中土似有淵源,或與某些……隱世傳承有關(guān)。”
“隱世傳承?”大唐“高僧”眉頭微挑,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好奇。
“正是。傳聞或與道門秘術(shù),或與某些早已失傳的百家之學(xué)有關(guān),然皆虛無縹緲,難辨真?zhèn)巍!辟羾呱畵u頭,顯然也知之甚少。
而在鴻臚寺安排的某次夜宴之上,絲竹悅耳,觥籌交錯。一位影衛(wèi)假扮的“文書官”,正與一位較為健談的倭國副使把酒言歡。酒過三巡,話題自然從兩國民俗,轉(zhuǎn)向了海外的奇聞異事。
“副使閣下航行萬里,見多識廣?!庇靶l(wèi)舉杯敬酒,笑容可掬,“不知可曾聽說過一個名為‘東方墨’的人物,或是……一個被稱為‘墨羽’的組織?在下曾于某些孤本雜記中見過此名號,言其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神龍見首不見尾,心中好奇得很?!?/p>
那倭國副使已有幾分醉意,聞言努力回想,最終搖了搖頭:“‘東方墨’?‘墨羽’?未曾聽聞。南海之上,勢力更迭,名號繁多,或許是什么新近崛起的海商首領(lǐng)亦未可知。若他日我邦船隊南下,或可代為留意打探……”
這些看似零碎、模糊的交談片段,被精心偽裝的大唐官員與密探們一一記錄,通過秘密渠道,如同涓涓細流,最終匯入洛陽宮深處。信息龐雜,真假難辨,“華”字開頭的名號、與中土有淵源的新興勢力、建制森嚴的神秘船隊、隱世傳承的傳聞……這些碎片化的信息,雖未能直接拼湊出“華胥”與“東方墨”的清晰圖像,卻如同一塊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李治與武后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漣漪,讓那片籠罩在海外的迷霧,似乎變得愈發(fā)濃郁,也愈發(fā)引人探究。梯航已借,潛影初現(xiàn),海外的輪廓,正在這看似和諧的交流中,被一點點地勾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