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如同厚重的墨色絨布,緩緩覆蓋了終南山,也將感業(yè)寺白日里的驚惶與騷動,強行摁入了冰冷的寂靜之中。風雪雖已較前夜稍歇,但寒意卻愈發(fā)刺骨,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緊繃的凝滯。寺內(nèi)僧尼,無論是執(zhí)事還是普通女尼,行事說話都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目光偶爾掠過那間位于最僻靜角落的寮房時,無不帶著難以掩飾的敬畏與恐懼,仿佛那里居住的不是一位落魄的比丘尼,而是某種不可言說的、攜帶著雷霆之威的存在。
武媚的寮房內(nèi),比往日更顯清冷。唯一的油燈燈焰被她撥得極小,只勉強在斗室中圈出一小團昏黃的光暈,將她單薄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壁上,搖曳不定。她坐在冰冷的板床上,身上裹著那條依舊單薄的舊褥,卻并未像前幾夜那般因寒冷而瑟縮。白日里大殿蒲團塌陷、地面顯化北斗、古鐘自鳴的種種異象,如同走馬燈般在她腦海中反復(fù)回放。那些驚駭?shù)哪抗猓o安師太強作鎮(zhèn)定卻難掩恐懼的宣布,以及那句隱約傳入她耳中的“武氏安,則寺安”……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她不敢深思,卻又無法忽視的可能。
難道……真的是他?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荒原上的星火,再也難以撲滅??呻S即,更深沉的疑惑與一種近乎本能的自我保護般的懷疑涌了上來。若真是他,為何從前次蕭良娣構(gòu)陷時那般遲滯,任由她受盡屈辱?若真是他,擁有如此神鬼莫測之能,為何不早些現(xiàn)身,將她從這苦海之中徹底解脫?這守護,為何總是如此隱晦,如此……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仿佛在權(quán)衡著什么似的距離感?
她下意識地伸手,隔著粗糙的緇衣,緊緊握住了胸前那枚緊貼皮膚藏匿的墨玉。玉石依舊是溫的,被她自己的體溫焐熱,但這溫暖,此刻卻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焦灼與不確定。東方墨……你究竟,是何種存在?你的承諾,又到底有幾分真,幾分不得已?
就在她心緒紛亂如麻,冰火交織之際——
“嗒?!?/p>
一聲極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脆響,自窗欞方向傳來。
武媚猛地抬頭,心臟在瞬間漏跳了一拍。只見一枚細小的、以蜜蠟封緘的竹管,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精準地操控著,穿過窗紙上一個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小孔,輕巧地落在了她身前的床板上,發(fā)出那一聲叩擊心扉的輕響。
竹管不過小指粗細,通體青翠,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幽微的光澤。封口的蜜蠟呈深紅色,上面似乎沒有任何印記,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鄭重。
來了!
果然來了!
武媚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地盯住那枚小小的竹管。白日里所有的異象,所有的猜測,仿佛都在這一刻找到了確鑿的印證。恐懼、期待、困惑、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深埋的委屈,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勉強維持的平靜。
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在觸碰到那冰涼的竹管時,不由自主地蜷縮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某種力量,才終于將它拿起。蜜蠟在指尖的溫度下微微軟化,她小心翼翼地將其剝開,露出了管內(nèi)卷成一小卷的素白絹帛。
她的心跳如擂鼓,展開絹帛的動作緩慢而鄭重,仿佛在開啟一個決定命運的秘匣。
絹帛之上,依舊是那熟悉的、瘦硬蒼勁的筆跡,只有四個濃墨寫就的大字,如同四道蘊含著無上力量與智慧的符箓,悍然撞入她的眼簾:
潛龍勿用。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腦海中炸響,武媚只覺得一股強大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震得她耳畔嗡鳴,眼前發(fā)花,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絹帛!
是它!真的是它!與當年在利州江畔,他初贈墨玉時,于沙地上劃出的字跡,一般無二!只是如今,這四字不再是飄渺的寄語,而是穿透了重重宮闈、跨越了漫漫風雪、在這佛門凈地、于她最絕望之際,再度降臨的、帶著雷霆萬鈞之力的真實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