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悄然西移,精舍內的光線變得柔和,為這滿室檀香鍍上一層淺金。李治深知,鑾駕不可久留方外之地,縱有萬般心緒,起駕回宮的時辰也已臨近。他緩緩起身,住持與眾僧尼亦隨之恭敬肅立。
就在這告別的當口,一直靜默立于門邊陰影處的武媚(明空),卻上前一步,雙手捧著一卷略顯陳舊的經冊,恭謹地舉過頭頂,聲音依舊是那般清越平和,不帶絲毫諂媚:
“陛下心系蒼生,親臨祈福,感天動地。貧尼無以為獻,唯有近日于青燈下,沐手虔心抄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卷,字拙意誠,愿以此微末功德,回向天下,祈愿風調雨順,陛下圣體安康?!?/p>
她的舉動自然而合乎情理,一名虔誠的比丘尼向祈福的帝王敬獻手抄經卷,再正常不過。然而,李治的心卻因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猛地一跳。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卷素白封皮的經冊上,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
他示意內侍接過。內侍小心地將經卷轉呈至他手中。入手微沉,是紙張與墨跡應有的分量。他并未立刻翻開,指尖先感受到的是紙張的紋理,一種不同于宮廷御用宣紙的、略帶粗礪的質感,想來是寺中日常所用。這樸素的觸感,莫名地讓他心頭一軟。
他終究是忍不住,當眾輕輕展開了經卷的一角。霎時間,一行行清雋秀逸、卻又隱含著不容忽視風骨的小楷,映入眼簾。那字跡,他認得!雖比記憶中在芷蘭軒偶爾瞥見的、她隨手記下的娟秀筆記,更多了幾分沉靜與力道,撇捺之間,鋒芒內斂,卻筋骨暗藏,一如她此刻的人。
這絕非尋常閨閣女子柔媚無骨的字體,亦非一味模仿男子的粗獷,而是一種獨特的、融合了秀雅與堅韌的筆鋒。每一個字,都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抄寫者內心的寧靜與力量。李治仿佛能透過這筆墨,看到她在寂靜禪房里,于油燈下,一筆一劃,將所有的孤寂、所有的堅韌、所有的智慧,都沉淀于這字里行間的模樣。
這字跡,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沖擊力,瞬間擊潰了李治努力維持的帝王威儀。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那個在深宮角落里,于書卷中尋求慰藉與力量的沉靜才人,與眼前青灰僧袍、眸光平靜的比丘尼,身影徹底重合。
他凝視著經卷,久久未能言語。禪房內寂靜無聲,唯有窗外悠長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住持與眾尼皆垂首屏息,不敢打擾。
半晌,李治方緩緩合攏經卷,動作輕柔,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他將經卷鄭重交給身旁的內侍,聲音較之先前,略顯低沉沙啞:
“有心了。此經卷,朕會帶回宮中,置于案頭?!?/p>
他沒有再多看武媚一眼,仿佛那一眼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心力。他轉身,在住持的恭送下,邁步向禪房外走去。步伐依舊沉穩(wěn),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緊握的拳頭,指甲已深深陷進掌心。
那卷輕飄飄的經卷,此刻在他心中,卻重逾千鈞。它不僅是一卷佛經,更是一份無聲的宣告,一個來自感業(yè)寺深處的、清晰無比的信號。
回程的龍輦,不再有來時的燥熱與期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混雜著驚艷、痛惜與決心的復雜心緒。李治靠在輦壁上,閉上雙眼,指尖無意識地虛握著,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經卷的質感,眼前盡是那清雋的字跡,和那雙深潭般平靜無波、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經卷已收,余韻未絕。
相思已種,破土萌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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