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漸勁,帶著大洋深處未經馴服的野性,卷起東方墨的袍袖,獵獵作響。他依舊憑欄而立,身形穩(wěn)如山岳,唯有那深邃眼眸中翻涌的思緒,揭示著內心的波瀾。手中那頁承載著長安血雨的絹帛已被他緊緊攥住,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骨醉……”他唇齒間無聲地碾過這兩個浸滿血腥氣的字眼,仿佛能聽見那高墻深院內絕望的哀嚎,能看見那曾經風華絕代的女子在玉液與碎骨的折磨下化作一灘模糊血肉。這已非宮廷傾軋的尋常殘酷,而是人性在權力極致誘惑下徹底的淪喪與扭曲。
他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那個多年前的少女武媚。感業(yè)寺的青燈古佛下,她眼角眉梢?guī)е桓逝c堅韌,望向他的眼神里有依賴,有傾慕,更有對自身命運不屈的探問。那時的她,如同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雖有棱角,卻難掩內在的光華。他曾以為,那份光華值得守護,那份可能性能在暗影的庇佑下,成長為何種模樣?
“守護……”東方墨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守護什么?守護她一步步踏著親女、舊敵的尸骨,登上那至高的鳳座嗎?守護她將昔日的天真與依賴,淬煉成如今這般鐵石心腸、算無遺策的權謀嗎?那“千年之約”的初心,在此刻血淋淋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可笑,如同陽光下的朝露,瞬息蒸發(fā),不留痕跡。
最后一絲因過往情愫而產生的牽絆,終于在這“骨醉”的慘狀中徹底斷裂,消散于這海天之間的烈風里。心中并無太多痛楚,反倒是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他終于可以完全跳出那名為“武媚”的迷障,以絕對冷靜的目光,審視這片即將因她而更加動蕩的天下。
“李治啊李治,”他目光悠遠,仿佛看到了太極殿上那個試圖乾綱獨斷的年輕帝王,“你借她之手,打破了長孫無忌等元老的重重桎梏,自以為掌握了至高權柄,卻可知曉,你親手引入枕畔的,是何等一頭噬人的猛獸?”武媚的智慧、果決,以及那為達目的不惜一切的冷酷,在掃清障礙時固然是利器,但當所有障礙清除,這利器的鋒芒,下一個會對準誰?外戚的坐大,后宮干政的加劇,以及那種為穩(wěn)固權力可能采取的更極端手段……未來的大唐朝廷,必將陷入比以往更加詭譎、更加血腥的傾軋之中。這對于歷經戰(zhàn)亂、初現(xiàn)盛世曙光的大唐國祚,對于期盼安定的黎民蒼生,究竟是福是禍?
他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咸腥的海風,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讓思維愈發(fā)清晰銳利。墨羽,不能再與之共舞了。繼續(xù)深入介入唐朝內部的權力斗爭,非但無法實現(xiàn)最初“補益制衡”的設想,反而會如同陷入泥沼,被那無盡的權欲與陰謀拖拽、污染,最終可能將海外這好不容易打下的基業(yè)也一同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中原的棋局,已然變質?!彼吐曌哉Z,聲音消散在風里,“既已污濁,不若跳出?!彼哪抗鈴奈鞅狈绞栈?,緩緩掃過腳下這片屬于他的海疆——琉求本島的郁郁蔥蔥,遠處云崖州、盤州的隱約輪廓,更南方那星羅棋布的七千島嶼。這里,有初具規(guī)模的墨城,有匯聚英才的天樞城,有歷經“肅?!薄ⅰ叭谕痢焙蟪醪綒w心的土地與部落。
一個愈發(fā)清晰的念頭在他心中凝聚,堅定如磐石:大陸墨羽必須徹底蟄伏,遠離那是非之地。而海外的基業(yè),不能再僅僅是基地、是退路,它必須成為一個真正的、具有完善制度與凝聚力的實體,一個能夠獨立于中原風云之外,存續(xù)文明火種,甚至開創(chuàng)嶄新未來的——國度。
他松開手,任由那頁記載著長安驚變的絹帛被海風卷走,如同拋棄一段徹底終結的過往。絹帛在空中幾個翻騰,便墜入下方洶涌的波濤之中,瞬間被吞沒,無蹤無影。
東方墨轉身,面向滄海殿的方向,步伐沉穩(wěn)而決絕。是時候,為墨羽,也為這海外萬千追隨他的人們,開辟一條真正屬于他們的、通往“華胥”的道路了。時代洪流已不可逆,而他,要在這滄海橫流之際,另立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