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814章 鳳儀釋禮（第1頁）

立政殿內(nèi)，午后的陽光被厚重的窗欞與垂落的簾幕切割成細碎的光斑，無力地灑落在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面上。空氣中有一種近乎凝滯的靜謐，唯有銅漏單調(diào)的滴答聲，規(guī)律地標記著時間的流逝，也襯得殿宇深處愈發(fā)幽深。

武后并未端坐于正位的鳳座，而是斜倚在臨窗一張鋪設(shè)著軟錦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把玩著一份才由中書省呈送來的、關(guān)于《僧尼不得受父母及尊者拜詔》頒行后各方反應(yīng)的簡要匯總。她的指尖輕輕劃過那幾行記錄著西明寺僧眾平靜接受、以及市井間議論風(fēng)向的文字，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唯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掌控全局的冷冽。

李治坐在不遠處的另一張圈椅中，面色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手邊的小幾上放著一碗猶自溫?zé)岬臏?。他看了一眼武后，打破了沉默：“這道詔令，坊間議論頗多，士林倒是大多稱頌?！彼恼Z氣平淡，聽不出是喜是憂。

武后放下手中的文書，拾起眼，目光清亮銳利，與李治的疲憊形成鮮明對比?！氨菹拢┰S議論，無傷大雅。重要的是，這道詔令，必須頒行?！彼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

她微微坐直了身子，言辭清晰地剖析開來，如同在剖析一盤精妙的棋局：“佛教東傳，勢大根深，信眾日廣。陛下與妾身扶持玄奘于西明寺譯經(jīng)，是為借其聲望，安撫民心，亦是彰顯朝廷兼容并蓄之胸襟。然，扶持歸扶持，規(guī)矩，卻不能亂。”

“沙門出家，割裂俗緣，本是教義。然其身處世間，豈能真正超脫于世間倫理之外？”她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帶著洞察世情的冷靜，“若放任僧尼受父母乃至尊長跪拜，此例一開，釋門便自居于世俗倫常之上。今日可受父母拜，明日便可藐視官長，后日……又將置皇權(quán)于何地？”

李治眉頭微蹙，似乎想說什么，武后卻并未給他打斷的機會，繼續(xù)道：“儒家倫理，以孝為先，以忠為本。此乃維系家國社稷之基石，動搖不得。此詔明為規(guī)范僧尼禮儀，實則是向天下昭示，在這大唐疆域之內(nèi)，即便是出世的佛法，也需遵循入世的規(guī)矩，世俗的禮法、皇權(quán)的意志，高于一切宗教儀軌！”

她的話語如同冰冷的珠玉，一顆顆敲擊在寂靜的殿宇中?！按伺e，一則可遏制釋門中可能滋生的驕矜之氣，使其時刻銘記自身乃是在皇權(quán)蔭庇之下弘法；二則，可贏得天下儒林士子之心，他們是最看重綱常倫理的，見此詔令，必感念陛下尊儒重道；三則，”她目光微轉(zhuǎn)，看向李治，語氣意味深長，“亦是借此敲打朝中某些仍固守‘先帝舊制’，妄圖以佛道之事非議朝政之人。”

這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直指以長孫無忌為首的元老集團。他們之中，不乏與某些佛寺關(guān)系密切，或是以維護“古禮”自居者。

李治沉默了片刻，他并非不明白武后話中深意，只是近來身體時常不適，對于這等需要耗費心力權(quán)衡的朝局之爭，漸感疲乏。他揉了揉額角，嘆道：“媚娘所思，總是周詳。只是……玄奘法師那邊，是否會心生芥蒂？”

武后淡然一笑，那笑容里充滿了政治家的自信與手腕：“玄奘是聰明人，他志在弘法，而非爭權(quán)。朝廷支持他譯經(jīng)，已是莫大恩典。只要不阻礙其傳法大業(yè)，些許禮儀上的規(guī)范，他自會權(quán)衡利弊，順應(yīng)大勢。況且，”她語氣微冷，“若連這點都不能體察圣意，那西明寺的宏大規(guī)模、陛下的優(yōu)渥賞賜，豈非所托非人？”

她重新靠回軟榻，姿態(tài)放松，卻依舊如同一只收斂了羽翼卻時刻洞察周圍的鳳凰。“陛下，治國如同烹小鮮，火候佐料，缺一不可。對釋門，既要以佛法這味‘佐料’安撫民心，亦需以儒家倫常這簇‘旺火’掌控全局。這道詔令，便是那控火的扇子。風(fēng)不能太大，以免熄火；也不能太小，否則難以駕馭。如今這般，剛剛好?！?/p>

李治看著她侃侃而談，眼中神色復(fù)雜，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默認了她的論斷。他端起藥碗，將微涼的湯藥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

武后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文書上，指尖無意識地在“父母”、“尊者”、“拜”等字眼上輕輕敲擊。殿內(nèi)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那銅漏，依舊固執(zhí)地滴答作響，仿佛在計算著下一場風(fēng)波來臨的時刻。借由這道看似僅是規(guī)范宗教禮儀的詔書，她已然將權(quán)力的觸角，更深地探入了精神信仰的領(lǐng)域，并為下一步更宏大的棋局，悄然鋪下了一塊堅實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