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光線昏暗,彌漫著柴火灰燼和腌咸菜的氣息。劉喜兒氣鼓鼓地揭開鍋蓋,昨晚特意給胡強留的那碗酸湯,果然只剩個淺淺的鍋底兒,連半碗都湊不出。她煩躁地一跺腳,動作卻麻利得像只小松鼠。
蹲下身子,三兩下扒開冷灶膛里的灰燼,露出一點暗紅的余燼。塞進一把干透的玉米苞葉,鼓起腮幫子用力一吹!“呼——”火苗瞬間騰起,舔舐著烏黑的灶門口。架上鐵鍋,拿起油瓶,那瓶底兒已經見了底的花生油,被她小心翼翼地傾斜著,只吝嗇地“滴答……滴答……”滴下幾滴珍貴的金黃色液體。
鍋底剛被油暈開一小片潤澤,她立刻把切得細細的姜絲、蒜末一股腦丟進去。“滋啦——”一股帶著辛辣焦香的油煙猛地騰起!她抄起鍋鏟快速翻炒幾下,提起墻角那個裹著綠色鐵皮網套的舊暖瓶,拔開木塞,滾燙的開水“嘩啦”一聲沖進鍋里!白氣洶涌彌漫!
緊接著,她熟練地從灶臺角落的粗陶罐里,舀了小半勺深褐色的老陳醋,又打開一個小瓷瓶,極其小心地滴了兩滴金燦燦、香氣霸道的小磨香油。灶膛里的火舌舔著鍋底,鍋里的酸湯很快“咕嘟咕嘟”翻滾起來,濃郁的、帶著姜蒜辛辣和醋香的酸湯味兒霸道地驅散了灶房里所有的沉悶氣息。
劉喜兒端起那只豁了邊的粗瓷大碗,小心翼翼地撇開浮沫,盛了滿滿當當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酸辣湯。雙手捧著碗沿,燙得她指尖發(fā)紅,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囟嘶靥梦荩瑳]好氣地往她爹面前的炕桌上一墩!
“喏!醒酒湯!”
碗里的湯汁還在微微晃動,蒸汽氤氳,映著老漢那張布滿褶皺的臉。劉隊長也不吭聲,慢悠悠端起碗,沿著碗邊“吸溜”了一大口。滾燙、酸辣、帶著姜蒜霸道的辛香,瞬間沖開了喉嚨里殘留的燒酒濁氣,直通脾胃,額頭立刻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長長吁出一口帶著酸辣味的濁氣,感覺昏沉沉的腦袋一下子清爽了不少。
他一邊小口小口地喝著湯,一邊拿眼角余光瞟著自家那個還在生悶氣的閨女。
劉喜兒鼓著腮幫子,像只氣呼呼的小河豚,一屁股坐在冰涼的炕沿上,背對著她爹,手指頭泄憤似的絞著圍裙角,把那塊可憐的藍布都擰成了麻花。
劉隊長看著閨女那賭氣的背影,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往上翹,怎么也壓不住。心里頭那點小九九,因為閨女這毫不掩飾的“胳膊肘往外拐”,反而像喝了蜜糖水一樣甜滋滋。胡強那小子醉醺醺嚷著要“扎根”的模樣,還有閨女此刻這副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一口的架勢……嗯,比那剛冒出頭的蕎麥苗,可看著順眼多了!
第二日,天邊剛泛起一層蟹殼青,薄紗似的晨霧還懶洋洋地籠罩著山坳。背陰坡那塊新翻的褐土地頭,已經稀稀拉拉圍了七八個生產隊里經驗最老道的老把式。他們穿著磨得發(fā)亮的黑布褂子,褲腿高高挽起,露出枯瘦卻筋骨結實的小腿,像一群守候著土地秘密的老鴉。
劉隊長也在其中。他彎腰,從腳邊褐色的土壟里摳起一塊巴掌大的土坷垃,枯瘦的手指用力一捻。干燥的土塊在他指間簌簌碎裂,細密的粉末順著指縫灑落,一股帶著夜露涼意和泥土特有腥氣的味道鉆進鼻腔。
他抬起頭,瞇縫著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際,又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掌使勁刨開地表一層略干的浮土。底下泛著潮氣的深褐色土壤露了出來,微微有些粘手。
“嗯……”他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哼聲。
旁邊一個豁了牙的老漢也蹲下來,學著他的樣子摳土,捻碎,嗅聞,眉頭緊鎖:“今年這立秋……早得有點邪乎……秋老虎還沒徹底走呢?!?/p>
“墑情倒是還行,”另一個老漢接口,用腳踢了踢腳下的土,“前頭那陣雨,下透了底子。就怕……”
“就怕后面來個‘掐脖旱’!”一個精瘦的老頭憂心忡忡地接上話茬,抬頭望了望遠處光禿禿的山梁,“老天爺賞臉下了場透雨,可這點水汽,不夠養(yǎng)到蕎麥苗頂著霜冒頭??!”
幾個老漢湊在一起,低聲絮叨著,時而彎腰捏起不同的土塊仔細查看,時而指揮跟在身后拿著鐵鍬的年輕后生,在幾處不同的地方淺淺刨開幾鍬土,露出更深層的土壤顏色和濕度。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和老漢們身上濃重的旱煙味,混雜著一種無聲的沉重。
太陽終于磨磨蹭蹭地爬上了東邊的山梁,把第一縷帶著暖意的金光投射下來,驅散了一些晨霧。就在幾個老漢還在對著腳下的黃土地“望聞問切”,低聲合計著播種時機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