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84章 這辦法妙（第1頁）

有時風調(diào)雨順的天空里會飄出了“海市蜃樓”，令人驚嘆。

第五盞煤油燈芯“啪”地爆出朵慘白的燈花，濺在謄抄公文的年輕文書手背上，燙得他一哆嗦。檐角那只結(jié)網(wǎng)的蜘蛛，也被這亮到雞叫三遍的光驚擾，拖著露珠，倉皇躲進陰影里。

林家堡公社黨委會的窗戶紙上，人影被燈光拉扯得奇形怪狀，像一群焦躁的困獸。

劉隊長蹲在冰涼的窗根底下，手指捻著煙葉，煙絲卻簌簌地往下掉。屋里壓抑的亢奮像悶雷滾過，十幾支鋼筆在粗糙的紙上刮出沙沙的銳響，匯成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背景音。

慘淡的月光正好穿過窗欞，冷冷地打在攤在最上面那份文件的標題上——《衛(wèi)星高產(chǎn)田實施方案》，那“畝產(chǎn)萬斤”四個墨黑大字，在白紙上像四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吸走了屋里最后一點熱氣。

“成了！”里面猛地爆出一聲嘶啞的歡呼，帶著一種熬干了心血的疲憊和虛妄的亢奮，“就這么干！咱林家堡這顆衛(wèi)星，必須比嵖岈山的更亮堂！”

劉隊長捏著煙卷的手指一緊。成了？這法子……真能成？他眼前晃過東嶺坡那片蕎麥地，纖細的桿子在風里搖搖晃晃的模樣。

他甩甩頭，想把這不吉利的念頭甩出去。上頭的精神，嵖岈山的榜樣，能有錯？他深吸一口氣，劣質(zhì)煙葉嗆人的辛辣勉強壓下了心頭的悸動。

天剛蒙蒙亮，大槐溝村就像被捅了的馬蜂窩。石灰水刺鼻的味道彌漫在空氣里，幾個手腳麻利的后生踩著晃晃悠悠的木架子，舉著排刷，在村口最顯眼的土坯墻上，一筆一劃地刷著鮮紅刺目的標語：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

“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

“與火箭爭速度，和日月比高低！”

墨汁淋漓的大字，在晨光里閃著一種近乎暴烈的紅光?？钢z頭下早工的社員們經(jīng)過，都忍不住仰頭看上一會兒。

那紅彤彤的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燙進每個人眼里，也燙得人心頭發(fā)慌又莫名燥熱。幾個半大孩子嘴里嚼著野菜餅子，圍著標語又蹦又跳，扯著稚嫩的嗓子喊：“畝產(chǎn)萬斤！畝產(chǎn)萬斤！”那聲音尖利，帶著一種無知無畏的亢奮，在村子上空盤旋。

打麥場上，氣氛更是凝重得像要擰出水來。大隊書記攥著那份還散發(fā)著油墨味的《方案》，站在一個缺了角的磨盤上，土喇叭湊在嘴邊，聲音劈了叉，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嘶吼：

“社員同志們！人家河南嵖岈山，豐產(chǎn)田畝產(chǎn)三千八百多斤！麥穗壯實得能站娃娃！”他唾沫星子橫飛，手臂用力一揮，仿佛要把那神跡般的麥穗抓到眼前，“咱們大槐溝，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就沒那個志氣？就不能放一顆讓全省、全國都震一震的大衛(wèi)星？一萬斤！咱們要搞就搞萬斤麥！萬斤薯！讓大槐溝的名字，也刻在光榮榜上！”

黑壓壓的人群一片死寂。站在前排的老把式王老漢，佝僂著腰，渾濁的眼睛盯著自己那雙布滿老繭、裂開一道道黑口子的大手，指甲縫里嵌滿了洗不掉的泥垢。他下意識地搓了搓掌心厚得發(fā)硬的繭子，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忍不住低聲咕噥了一句：

“咱種的蕎麥……那桿子比麻稈還細哩……”

聲音不大，卻像塊冰砸進了滾油鍋。旁邊胳膊上套著紅箍的監(jiān)察委員猛地轉(zhuǎn)過頭，兩道淬了冰渣子似的目光，刀子一樣狠狠剜在王老漢皺紋縱橫的臉上！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威脅，比任何呵斥都鋒利。王老漢后面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里，他猛地低下頭，干咳了幾聲，仿佛要把那不合時宜的念頭咳出去。

熬干了心血的會議一直扯到后半夜。就在大隊書記和主任嗓子冒煙，快要撐不住場子時，角落里一個平時悶葫蘆似的年輕后生，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來，眼睛亮得嚇人：“有了！咱們把快熟的蕎麥，二十畝地里的悄悄攏到一畝地里！那堆起來，可不就是畝產(chǎn)萬斤了嗎？”這石破天驚的主意一出，整個打麥場死寂了一瞬，隨即炸開了鍋！

“妙??！這腦子咋長的！”

“對對對！堆起來！堆得像山一樣高！看誰還敢說咱吹牛！”

“二十畝挪一畝！畝產(chǎn)不就翻二十倍？”

“這辦法就是妙??！不偷不搶，只是挪了個地方，這任務就完成了！好法子！”

人群像煮沸的水，激動、興奮、一種扭曲的狂熱迅速蔓延開來。一張張疲憊的臉上瞬間迸發(fā)出異樣的紅光，摩拳擦掌，仿佛那萬斤衛(wèi)星唾手可得。大隊書記和主任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巨大的壓力和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民意沸騰，箭在弦上！書記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茶缸蓋子叮當響：

“中！就這么干！今天先去踩點估產(chǎn)，都給我把嘴縫嚴實了！今晚行動，北斗星上來集合！”他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全場，“丑話說前頭，誰要是敢把消息漏出去半個字，就是敗壞咱大槐溝的名聲，敗壞咱人民公社的光輝形象！就是人民的罪人！”

“保證完成任務！”應和聲山響，帶著一種悲壯的亢奮，撕裂了沉沉的夜幕。一張張臉上掛著如釋重負又扭曲興奮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扛起了另一座虛幻的大山。

下半夜，北斗七星亮得刺眼，冷冷地懸在墨藍的天幕上。

二十幾條黑影，像游弋的鬼魂，悄無聲息地摸到了東嶺坡。冷冽的夜風卷著濕重的露水，撲面而來，帶著泥土和生澀植物的氣息。劉隊長攥緊了冰涼的鐮刀柄，手心卻全是滑膩膩的冷汗。眼前，月光下的蕎麥田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露水浸透的秸稈密密麻麻地立著，細瘦、脆弱，在夜風里發(fā)出細微的呻吟，像無數(shù)從地下伸出的、冰涼的手臂，絕望地指向遙遠而冷漠的蒼穹。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