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胡悅又恢復(fù)了往日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扛著水桶去壓水井打水,見了社員還笑著打招呼,仿佛昨晚的糾結(jié)從沒發(fā)生過。處暑的日頭毒得能烤化石頭,山坡上的田地曬得黃土泛著白光,十幾個老社員戴著破草帽聚在山頭上,商量今冬挖水塘的事,汗水順著黝黑的脖頸往下淌,把粗布褂子都浸濕了。
胡悅攥著塊浸了井水的粗布帕子,拎著水壺往山上走,嘴上喊著“大伯們喝口水”,實則在人群里轉(zhuǎn)悠,三言兩語就摸清了大家對換親的態(tài)度——大多覺得“是別人家的事,管不著”。直到看見劉老漢蹲在土坷垃上抽旱煙,胡悅眼睛一亮,徑直走了過去。
“大伯,歇會兒再琢磨吧,喝口水解解暑?!焙鷲偠紫律?,遞過水壺,手里的水瓢故意一歪,冰涼的井水“嘩啦”一聲濺在劉老漢的銅煙鍋上?!白汤病被鹦亲铀查g滅了,冒起股白煙,劉老漢“哎喲”一聲,趕緊把煙袋從嘴里拿出來,皺著眉瞪她:“你這丫頭,咋毛手毛腳的!”
胡悅卻沒道歉,反而順著話頭說:“大伯,我這是故意的——就像您給翠翠安排換親,也是‘故意’把她往火坑里推嗎?”劉老漢的眉頭一下子皺成了干棗樹皮,他把煙袋往千層底布鞋上“梆梆”磕著煙灰,碎煙葉簌簌往下掉,那力道像是在教訓(xùn)不懂事的晚輩:“丫頭片子懂啥!這是俺家的事,不用你管!”
“我咋不懂?”胡悅盯著他手背上暴起的蚯蚓似的青筋,竹筒倒豆子般說,“翠翠打小跟我親,她哭著跟我說不想嫁朱社會,您咋就不聽呢?朱社會啥德行您不知道?偷雞摸狗、打架斗毆,上次還把田大柱打得鼻青臉腫——這樣的人,翠翠嫁過去能有好日子過?”
劉老漢沉著臉,手指摩挲著煙桿上的包漿:“小子們年輕,誰沒干過調(diào)皮搗蛋的事?等成了家,有了媳婦管著,自然就懂事了。”
“懂事?”胡悅提高了聲音,引得旁邊幾個社員看過來,“大伯您別自欺欺人了!田大柱為啥突然退出?還不是被朱家威脅了!那么老實的孩子,平白無故被打得眼眶烏青,連句實話都不敢說——您覺得這樣的人,結(jié)了婚就能變好?要是翠翠哪天惹他不高興了,下一個鼻青臉腫的,說不定就是翠翠啊!”
這話像顆炸雷,劉老漢的手頓了一下。他當(dāng)然知道朱家不好惹,可一想到劉冬冬三十歲還沒對象,又硬起心腸:“換親也是沒辦法!冬冬那孩子木訥,咱家條件又差,不趁這機會,他這輩子都得打光棍!朱家丫頭我看過,挺老實的;朱社會雖然野,可結(jié)了婚總不能還像以前那樣吧?再說下個月就辦婚事了,日子都選好了,你就別摻和了!”
“沒辦法?”胡悅急了,往前湊了湊,“大伯,翠翠是您親閨女?。∷秊榱诉@事兒差點跳北山崖,您忘了?要是她嫁過去不順心,再想不開,您臉上有光嗎?國家都說了男女平等,女孩也是您的小棉襖,您咋就不心疼她呢?還有,您知道這換親是啥不?是包辦婚姻!國家早禁止了,《婚姻法》里寫得明明白白,要婚姻自由,您這是頂風(fēng)作案,真要有人告到公社,您吃不了兜著走!”
“你說啥?”劉老漢猛地抬頭,眼睛瞪得溜圓,手里的煙袋“啪嗒”掉在地上。胡悅的話像塊燒紅的炭,燙得他渾身不自在——他不怕胡悅說朱家壞,就怕提“國家”“公社”,畢竟他也知道,違抗政策不是小事。可一想到兒子的婚事,他又梗著脖子:“俺……俺這是為了俺家好!婚期都定了,改不了了!”
胡悅見他語氣軟了,趕緊趁熱打鐵:“大伯,改得了!只要您松口,咱就有辦法!冬冬的婚事,咱可以慢慢找,找個知根知底、翠翠也愿意的姑娘,總比讓她嫁個壞人強吧?您要是不信,我這就給您拿《婚姻法》看,上面白紙黑字寫著,包辦婚姻不算數(shù)!”說著,她就要往山下跑,去大隊部拿那本皺巴巴的《婚姻法》。
劉老漢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嘴里嘟囔著:“這……這讓俺再想想……”胡悅知道,他心里的防線已經(jīng)松了,只要再加把勁,翠翠就有救了。
胡悅剛要高興起來,劉老漢雙眉突然緊蹙,跟變了個人一樣,厲聲道:“不對!不對!”
胡悅忙要勸解,卻看到劉老漢突然把煙鍋子往旁邊的石頭上“梆梆”猛敲,火星子濺得老遠(yuǎn),像炸開的小炮仗。
他倆眼珠子瞪得跟牛眼似的,泛著兇光,冷冰冰的話從牙縫里擠出來:“你少拿這些話威脅俺!也別整些沒用的灌迷魂湯,俺家的閨女,俺想咋安排就咋安排,旁人誰也甭想多嘴!”他往前湊了湊,唾沫星子都快濺到胡悅臉上,“你們這些人,看著是關(guān)心翠翠,實則就是嫉妒!見不得俺家冬冬能娶上媳婦,見不得這好事能成!再說了,翠翠不換親,她哥咋辦?難不成你胡干事愿意嫁給俺家冬冬,幫俺們老劉家解決難題?”
最后這句話像把鈍刀子,一下子扎得胡悅火冒三丈。她攥緊拳頭,剛要張嘴反駁,眼角卻瞥見旁邊拔草的社員們都支棱著耳朵,眼神里滿是看熱鬧的勁兒,連手里的鋤頭都停了。不遠(yuǎn)處的婦女主任也正往這邊張望,眉頭皺得緊緊的。胡悅心里一沉——不能吵!現(xiàn)在把事情鬧大,不僅會讓劉老漢更抵觸,還會打草驚蛇,之前的計劃就全泡湯了。
她深吸一口氣,硬生生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只覺得喉嚨里堵得慌。劉老漢見她不吭聲,以為她被噎住了,“哼”了一聲,把煙桿兒往腰里一別,背著手,佝僂著腰轉(zhuǎn)身就走。那背影在毒辣的日頭下晃悠悠的,煙袋鍋子垂在身后,活像個吊命的秤砣,看得胡悅心里發(fā)堵——計劃里“說服劉老漢”這一步,徹底沒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