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悅滿心歡喜,使勁點頭:“您放心!我保證按要求辦,絕不耽誤事!”兩人約定好次日早上八點半在公社門口集合,梁羽騎車帶她去雙溝村。
第二天清晨,晨霧還沒散盡,梁羽就蹬著二八大杠來了。胡悅不會騎車,只能坐在后座,雙手緊緊攥著車架,青布褲腳蹭過路邊的野草,沾滿了晶瑩的露水。道路坑坑洼洼,自行車顛得她屁股發(fā)麻,可她沒心思在意這些——一想到前幾天鄉(xiāng)親們還熱熱鬧鬧送她去公社,沒幾天就要回來“整治”他們的習俗,胡悅心里就發(fā)慌:鄉(xiāng)親們會不會覺得她“忘本”?會不會背后罵她“胳膊肘往外拐”?
剛到雙溝村村口,趙利民就被文書火急火燎叫到大隊部。他抹了把額頭的細汗,看著梁羽和胡悅嚴肅的神情,心里直打鼓,以為又出了什么事。當梁羽在干部會上提起“鏟除封建殘余、整治換親陋習”時,趙利民黝黑的臉膛霎時沒了血色,手里的搪瓷缸“當啷”磕在桌上,茶水濺出一大片。
胡悅望著臺下村干部躲閃的眼神,喉頭發(fā)緊——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舉著火把闖進草垛的莽漢,生怕趙利民和社員們誤會:她不僅沒給村里帶福利,反而把雙溝村當成“負面典型”報給公社,下一步是不是要抓人保批斗?
糾結(jié)間,她瞥見坐在角落的劉嬸正緊張地拽著補丁衣裳的下擺,朱老漢蹲在門口,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滅不定。這場景讓她突然想起華慶軍之前說的話:“公社工作七成是協(xié)調(diào)人際關(guān)系,事要做成,得先讓人把面子捧穩(wěn)了。”胡悅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的不安,等著梁羽把政策講透。
村干部會開了不到一小時,梁羽就急匆匆往黃草崖村趕。胡悅在大隊院門口送她,轉(zhuǎn)身就看見趙利民甩著大步往里走,粗布鞋底在青石板上蹭得“吱呀”響,明顯對她沒好臉色。
胡悅不生氣,趕緊小跑幾步追上:“趙書記,您還記得上次防汛表彰會,縣領(lǐng)導(dǎo)說的話不?”見趙利民停下腳步,她壓低聲音,故意提高了點音量:“公社要樹雙溝村當‘文明整治’模范,到時候會撥專款支持!縣里也會額外給補助!”
這話像塊熱糍粑扔進熱油里,院里豎著耳朵的會計、記分員立馬圍了過來,眼睛都亮了——雙溝村剛遭了洪災(zāi),正缺錢修塘壩呢!
胡悅見效果到了,繼續(xù)說:“不過領(lǐng)導(dǎo)也說了,光靠防汛當模范不夠,天災(zāi)占了大半成分,難服眾。咱們村雖然把泥巴路修成了水泥路,可旁人會說‘換誰有撥款都能這么干’。不如趁這次機會,既換‘面子’也換‘里子’——整治陋習、倡導(dǎo)文明,這正好跟領(lǐng)袖和縣里今年的重點工作契合!要是能把換親這事整治成全縣典型……”她故意頓了頓,看著趙利民的眼睛,“年底的全縣表彰大會,您說不定能去縣禮堂代表公社發(fā)言呢!”
趙利民的銅鈴眼瞬間亮了,粗糲的大手在中山裝前襟上搓來搓去,臉上的陰云一掃而空:“哎呀!胡悅同志,你早說嘛!”他哈哈大笑著提高嗓門,“俺就知道,你把雙溝村當自己家,好事肯定想著咱們!這事要咋做?你盡管開口,俺們?nèi)ε浜?!?/p>
胡悅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立馬列了三點計劃:“一是下午召集全村社員開大會,先傳達縣里和公社的精神,強調(diào)這是全縣統(tǒng)一行動,不是針對雙溝村;二是在村里顯眼位置刷標語,比如‘婚姻自由新風尚,封建陋習要掃光’,把氛圍搞起來;三是找村里會編順口溜的老秀才,編點朗朗上口的詞兒,讓社員們口口相傳,比硬講政策管用?!?/p>
“這簡單!”趙利民拍著胸脯應(yīng)下,轉(zhuǎn)身沖文書喊:“晌午敲鐘!讓老少爺們吃完饃都去曬谷場集合!誰不來,扣他半天工分!”
看著趙利民風風火火的背影,胡悅心里松了口氣——她早算準了,趙利民最在意“面子”和“政績”,強調(diào)“全縣統(tǒng)一行動”能保住他的面子,承諾“去縣里發(fā)言”能勾住他的政績心,這樣他才會心甘情愿配合。只是想透這些彎彎繞繞,胡悅只覺得渾身疲憊,靠在大隊部的門框上,忍不住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
當天下午,村口土墻上刷滿了鮮紅標語——“婚姻自由新風尚,封建陋習要掃光”“破除換親舊俗,爭做文明社員”,石灰水的味道混著泥土香飄得老遠??珊鷲倕s蹲在老槐樹下發(fā)愁,手指揪著辮梢,盯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發(fā)愣。
標語造的聲勢夠大了,圍觀社員嘻嘻哈哈討論得熱鬧,可朱家、劉家、田家那三戶人家,院門緊閉得像河蚌殼,連條縫都不肯露。全村人都知道這場“整治運動”是沖他們來的,只是沒人捅破這層窗戶紙。胡悅愁的就是怎么捅破——既要解決換親的事,又不能讓三家反感,更不能讓社員覺得她“小題大做”,這分寸太難拿捏了。
正揪著頭發(fā)想主意,突然“突突突”的引擎聲震得樹梢蟬鳴都停了。胡悅抬頭一看,一輛嶄新的綠色拖拉機停在跟前,華慶軍從駕駛室探出頭,藍工裝蹭著幾塊黑油漬,卻掩不住眉眼間的神氣:“胡文書,別來無恙???”
“你怎么來了?還會開拖拉機?”胡悅又驚又喜,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土。
“我咋不能來?咋不會開?”華慶軍拍了拍方向盤,笑得露出白牙,“忘了?我家可是‘八大員之家’,除了吹牛,啥手藝沒沾點邊?”
這話瞬間勾起胡悅那晚在華家的回憶,她“噗嗤”笑出了聲,蹲在旁邊的社員也跟著樂,目光全黏在亮閃閃的拖拉機上——雙溝村稀罕物少,這么新的拖拉機,大伙還是頭回這么近瞅。
“你空跑拖拉機來,不費油啊?”胡悅湊近了些,聲音壓得低,“找我有事?”
“拉人?。 比A慶軍故意賣關(guān)子,等胡悅皺起眉,才笑著補充,“勞駕胡文書,把劉家、朱家、田家那幾個‘換親積極分子’請出來唄?”
“請他們干啥?”胡悅心里犯嘀咕——這三家現(xiàn)在躲都來不及,哪會愿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