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要重開老路?”徐詩文冷笑著打斷,嘴角撇了撇,帶著股不屑,像是聽到了什么荒唐話:“唐宋那些頂尖人物,哪個不是靠著舉薦才出頭的?張九齡、王安石,不都是有人賞識才得到機會的?老人家說過,‘真正的智慧在泥土里’!去年機械廠那個留過洋的高工,架子大得很,非說東北冬天柴油機自己能著火,不用預熱,結果呢?派去的人按他說的做,柴油機直接凍裂了缸,修都修不好!最后還不是我們農(nóng)機站摸了半輩子柴油機的老王頭,用鋼筆帽對著油泵敲了敲,又撥弄了兩下,柴油機‘突突突’就發(fā)動起來了?老王頭沒讀過大學,可他懂機器,懂的是實打實的本事!”
“癥結就在這兒!”倪少華突然提高了聲音,手里蘸著醬的蔥段停在半空,油星子滴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像個小小的墨點。他往前湊了湊,眼神里滿是急切:“老王頭修拖拉機是把好手,可他能設計一條完整的拖拉機生產(chǎn)線嗎?能改良煉鋼的高爐嗎?你還記得前幾年大煉鋼鐵嗎?各村都在鼓搗土爐子,白天黑夜燒著,柴火堆得比房子還高,煉出的全是不能用的鐵疙瘩,堆在村口像座小山,最后還不是當廢鐵賣了,一分錢不值!”
他頓了頓,咽了口唾沫,語氣里帶著心疼:“后來省里花大價錢從外國買的洋機器,說是能提高糧食產(chǎn)量的,運到縣里倉庫里銹了三年!就因為沒人看得懂那滿紙的外國字,沒人會操作!有次縣里好不容易找了個‘懂外文’的,把機器說明書上的‘淬火’翻譯成了‘蘸水’,工人按他說的做,好好的精密零件一蘸水就廢了,差點把整臺機器都搞壞了!這就是光靠‘土辦法’的代價!”
徐詩文突然啞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沒發(fā)出聲音,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耳朵里突然有了幻聽——遠處生產(chǎn)隊上工的鐘聲隱隱傳來,“鐺——鐺——”的聲音慢悠悠地飄過來,驚散了石縫里忙碌的螞蟻,那些小蟲子慌慌張張地往石縫深處鉆,像是也怕這兩人的爭執(zhí)。
他想起那年大旱,公社唯一一臺抽水機的柴油機趴了窩——那是澆地的關鍵機器,眼看著地里的玉米葉子都蔫了,再不下雨,一年的收成就要泡湯。十幾個知青圍著柴油機轉,翻爛了《農(nóng)機維修手冊》,汗珠子掉在書上,把紙都打濕了,也沒找出問題在哪兒。最后還是隊里的老支書一拍大腿,說牛棚里有個不起眼的老頭子,以前在兵工廠待過,或許有辦法。
他們趕緊把人請出來,那老頭子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褂子,手上沾著機油,頭發(fā)亂得像雞窩,眼神卻很亮。他圍著柴油機轉了兩圈,又側耳聽了聽,然后從口袋里摸出個鋼筆帽,對著油泵“當當”敲了兩下,又伸手撥弄了幾下閥門,再一拉啟動繩,柴油機“突突突”就發(fā)動起來了,黑煙冒了兩下,就噴出了清澈的水。后來才知道,那老頭子是個工程師,因為早年的一點舊事被關在牛棚里好幾年,一身本事沒處使。
“摸著石頭過河,嗆幾口水難免,”倪少華看著徐詩文的樣子,語氣軟了些,他用力捏了捏手里暖烘烘的玉米煎餅,餅子被捏出了深深的印子,熱氣從指縫里冒出來,帶著玉米的香甜:“但總不能因為嗆過水,就永遠停在河心不上岸,更不能因為怕嗆水,就連河都不敢過了?!?/p>
他把煎餅舉起來,對著晨光看了看,金黃的餅皮上芝麻粒亮晶晶的,像是撒了層碎金:“就像這泰山煎餅,跟沂蒙的滾煎餅一樣,在艱難歲月里養(yǎng)活過千軍萬馬。當年在山里打游擊,老百姓就是背著一簍簍煎餅送糧食,翻山越嶺,躲過敵人的搜查,才讓隊伍挺了過來?,F(xiàn)在日子不一樣了,麥子收成好了,白面也多了,也該讓年輕人見識見識新東西,嘗嘗面包、牛奶是什么味兒,不能總守著老一套過日子啊?!?/p>
徐詩文沒說話,他拾起搪瓷缸,缸子上印著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五個字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過往的歲月也漸漸淡去了。晨光落在缸子里,映出他的影子,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缸子,守著過去的印記,卻忘了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變了。
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幾個背著書包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從門口走過,書包上掛著的小鈴鐺“叮鈴鈴”響。徐詩文看著那些孩子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當年背著行囊下鄉(xiāng)的樣子——那時候,他也像這些孩子一樣,眼里滿是對未來的期待。
他心里的火氣慢慢消了,只剩下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我不是說過去的日子不好,”倪少華把煎餅吃得格外香甜,“只是日子要往前過,總不能一直回頭看。就像這老院子里的棗樹,每年都要剪枝,才能結更多的棗子。該留的留,該去的去,這樣才能長得好,才能給人遮陰、結果子。”
徐詩文抬起頭,看著院墻上的老棗樹,樹枝上還殘留著一些葉子,枯黃的葉子在風里輕輕晃著。
“不管煎餅,還是窩窩頭,到什么時候都是實在的,能填飽肚子才是真的?!毙煸娢木従彄u頭,目光越過院墻望向遠處的田野。
晨霧還沒散盡,他忽然想起來,他插隊的時候最喜歡這個時候站在村頭瞧著遠方。綠油油的麥子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風一吹就像綠海翻涌,連帶著他的思緒也跟著起伏。
“探路,探路,在野地里趟出路來,能不踩荊棘?能不遇水洼?甚至可能走進死胡同。剛打完那么慘烈的仗,國家一窮二白,轉頭就要建一個全新的世界,誰有經(jīng)驗?還不是摸著石頭過河,心里沒底,手上沒譜,這我認。”
他頓了頓,指節(jié)無意識地摩挲著石桌邊緣,語氣里多了幾分執(zhí)拗:“但我還是那句話,不能為了否定而否定!你們要恢復考試,我不攔著,可不能一巴掌把舉薦的路子全拍死!那些在農(nóng)村干了十幾年的知青,有的能把水稻畝產(chǎn)提兩成,有的能把報廢的柴油機修好,他們的本事是在地里摸爬滾打練出來的,不是在考場上背題背出來的!青年下鄉(xiāng)的事,該回城的也差不多回來了,剩下的要么成了村里的技術員,要么當了小學老師,各有各的活法。高考可以搞,但現(xiàn)在,火候還沒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