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翻車了!快救人!”田埂上有個社員看到了,扔下手里的鐮刀就往這邊跑,邊跑邊喊。很快,七八個壯實的社員趕了過來,他們圍著拖拉機,喊著“一、二、三”的號子,一起使勁把沉重的拖拉機往田間路上推。金屬摩擦地面的聲音刺耳,可沒人敢停——晚一秒,潘瑕就多一分危險。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社員急忙攔住要去扶潘瑕的年輕人:“別亂動!先看看她脊椎傷沒傷!萬一動錯了,造成內(nèi)傷就麻煩了!”他蹲在水溝邊,聲音洪亮又穩(wěn):“潘瑕同志,你咋樣?哪兒疼?慢慢動動手臂和腿,別著急,慢慢來!”
潘瑕在水里試著坐起身,冰涼的水讓她牙齒打顫。她先動了動胳膊,再慢慢活動左腿,最后試著抬了抬右腿——除了右手掌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其他地方都還能動?!拔覜]事!就是腿被卡住了!”她強作鎮(zhèn)定地回答,可聲音還是有點發(fā)抖。
大伙這才放心,幾個社員跳進溝里,小心翼翼地把變形的腳踏板掰開,扶著潘瑕爬出水溝。有人遞來干毛巾,有人跑回住處端來熱水,還有人幫她拍掉身上的泥,七嘴八舌地問她疼不疼,讓她心里暖烘烘的——剛才的害怕一下子少了大半。
老社員繞著拖拉機轉(zhuǎn)了兩圈,摸著下巴嘆氣:“你這改裝不行啊!現(xiàn)在跟我家那地排子車一個毛病,車身太長,就后輪一個支點。直行還湊合,轉(zhuǎn)彎或者上坡速度快了,重心一偏,準(zhǔn)出事!”
那天收工后,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看到潘瑕臉色蒼白,衣服還濕著,不管她怎么說“沒事”,都堅持讓她提前回家休息。潘瑕推著自行車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晚風(fēng)吹在未干的衣服上,涼颼颼的,可心里的挫敗感卻被吹散了些。她腦子里一遍遍回放著兩次翻車的場景,越想越明白——不是自己笨,是沒摸透這“鐵?!钡钠狻?/p>
“下次一定行!”她攥了攥拳頭,暗暗下定決心,絕不能再讓大伙看笑話,也絕不能讓這拖拉機難住自己。畢竟,她可是要開著拖拉機回蘇州見父母的人,這點困難,算得了什么!
1975年的春天,江心沙農(nóng)場的曬谷場上,兩臺嶄新的“鐵?!眲傂断萝嚕统闪巳绲慕裹c——潘瑕的東風(fēng)12型手扶拖拉機,銀灰色機身泛著冷光,方向盤上的紅漆還沒磨掉;師傅老楊的東方紅27型拖拉機更氣派,綠色車身配著黃銅零件,引擎蓋打開時能看見里面精密的齒輪。這兩臺鋼鐵巨獸一落地,就徹底改了公社“靠牛拉、靠人扛”的耕作老法子,潘瑕和老楊也成了全公社最忙的人,連吃飯都得端著碗在拖拉機旁湊合。
春耕一到,田野里從早到晚都飄著拖拉機的轟鳴聲。潘瑕新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剛滿十八歲的知青小李,一個是社員家的兒子張強,三人跟老楊分成兩班,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潘瑕帶徒弟白天耕東邊的田,老楊晚上守西邊的地,真正做到“人歇車不歇”。
每天天剛蒙蒙亮,潘瑕就踩著露水往機修間跑,發(fā)動拖拉機時,排氣管吐出的黑煙還帶著晨霧的濕氣。她握著方向盤,牽引著鏵犁在田里穿梭,鏵犁翻起的泥土帶著新鮮的腥氣味,在身后鋪成整齊的壟溝。到了傍晚,社員們扛著鋤頭三三兩兩往家走,炊煙從村莊里飄出來,潘瑕卻要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待耕的田地開——夜里涼快,正好趕進度。
最讓潘瑕心頭暖的,是傍晚交班時的場景。晚霞把拖拉機的影子拉得老長,她開著車往回走,遇到扛著農(nóng)具歸家的社員,大伙都會笑著揮揮手:“潘師傅,辛苦啦!”她也笑著點頭,晚風(fēng)里混著泥土和飯菜的香味,成了那個年代最動人的畫面。
夜耕時更有滋味。拖拉機的大燈像兩把利劍,劈開黑漆漆的夜色,照亮前面的田埂。潘瑕緊握著方向盤,車身隨著犁溝起伏,她恍惚覺得自己不是在開拖拉機,而是在黑色的海洋里駕著小船破浪。遠處村莊的燈火星星點點,像燈塔似的指引方向,偶爾傳來幾聲狗叫,倒讓夜里的田野更顯安靜。
山區(qū)的夜里寒氣重,老楊和男徒弟們靠抽煙提神,煙卷的火星在黑暗里一閃一閃。潘瑕不抽煙,只能靠暖瓶里的濃茶撐著,一口下去,苦澀的茶水順著喉嚨往下滑,勉強壓下困意??蓵r間一長,她的胃病越來越重,口袋里總揣著個小藥瓶,疼得厲害就吃兩片,久而久之,藥瓶成了她的隨身必備。
夏收時節(jié)更難熬。潘瑕要頂著正午的烈日,開著手扶拖拉機拖著重達幾百斤的石磙,在曬場上一圈圈轉(zhuǎn),把麥子碾得勻?qū)崱I鐔T們拿著鋼叉,時不時挑動麥稈,讓石磙碾得更徹底。可石磙一轉(zhuǎn)動,碾碎的麥芒和灰塵就跟著拖拉機的氣流撲過來,粘在潘瑕臉上、脖子上,跟汗水混在一起,緊緊貼在皮膚上,火辣辣地疼,連呼吸都帶著麥芒的刺癢。輪休時她咳出的痰、擤出的鼻涕,都是黑糊糊的,混著柴油煙、麥芒和塵土,看著都讓人心疼。
不過苦里也有甜。放夏收忙農(nóng)活假期的學(xué)生娃,總愛圍著拖拉機轉(zhuǎn),像一群小麻雀。他們追著石磙在曬場上跑,大聲喊著“潘阿姨,再開快點!”有時候看到拖拉機水箱的注水槽冒蒸汽,孩子們會偷偷從家里拿來雞蛋,放在注水槽上——沒一會兒,雞蛋就被蒸汽熏熟了。拿到熟雞蛋的孩子,總會踮著腳遞一個給潘瑕:“潘阿姨,你吃!可香了!”看著孩子們的笑臉,潘瑕再累都覺得值了。
農(nóng)閑時節(jié)的午后,蟬在槐樹上叫得熱鬧,槐花香飄得滿場都是。社員們?nèi)齼蓛啥自诠╀N社門口的石碾上,傳看著新到的《紅旗》雜志,有說有笑。潘瑕卻沒工夫歇著,她蹲在機修間里,用棉紗蘸著柴油,仔仔細細擦拭拖拉機火花塞上的積碳——這兩臺“鐵?!笨刹荒艹雒。r(nóng)閑時的活兒比農(nóng)忙時還多。
不忙農(nóng)活的時候,拖拉機要去縣里的化肥廠拉氨水,刺鼻的氣味熏得人直流眼淚,潘瑕得捂著鼻子開車,回來后連衣服上都帶著味兒;還要給農(nóng)機站運農(nóng)具,鐵鍬、耙子得用麻繩捆得像粽子,生怕路上掉了;最累的是給紡織廠運煤,一天跑三趟,煤灰順著車窗縫往里鉆,連指甲縫里都是黑的。有次卸完煤,她在廠區(qū)的水龍頭下沖洗,看著水里的倒影差點認(rèn)不出自己——除了眼白和牙齒,整個人黑得像剛從煤堆里刨出來的,連洗三遍,水還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