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些老頑固是說不通了?!焙鷲?cè)嗔巳喟l(fā)脹的太陽穴,把目光轉(zhuǎn)向年輕人群體——田大柱、田娥、劉冬冬,這幾個人里,總得有個能突破的。
等待機會的日子里,胡悅先去找了大隊婦女主任。她剛把翠翠的事說完,婦女主任的頭就搖得像撥浪鼓,雙手連連擺著:“使不得使不得!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事兒俺可管不了,人家三家都點頭了,說是自愿的,咱要是插進(jìn)去,反倒成了棒打鴛鴦,違背人家意愿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她搓著粗糙的手掌,指節(jié)上還沾著泥土,眼神里滿是為難。臨走時,她湊到胡悅耳邊,壓低聲音說:“要不你去公社問問?興許那邊有啥政策,能幫上翠翠?!?/p>
胡悅心里燃起一絲希望。沒過幾天,借著去公社開知青工作會的由頭,她特意繞到知青辦,找到主任說起換親的事。可主任聽完,也是連連擺手,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這事兒啊,祖祖輩輩都這么過來的,早就是咱這兒的鄉(xiāng)風(fēng)民俗了,見怪不怪!你是不知道,以前多少姑娘一開始要死要活鬧,后來不也安安生生過日子了?再說了,這事兒壓根不歸哪個部門管,你就別瞎操心了?!彼f著,撣了撣中山裝上的煙灰,煙灰落在“為人民服務(wù)”的布標(biāo)上,顯得格外刺眼。
暮色漸濃時,胡悅站在公社斑駁的大院門前,看著墻面上“婚姻自由”的標(biāo)語——紅漆早就剝落了,只剩下模糊的痕跡,像被人遺忘的笑話。她手里攥著寫好的舉報信,信紙被汗水洇得皺皺巴巴,邊角都卷了起來。遠(yuǎn)處的村子里升起裊裊炊煙,帶著飯菜的香味,可胡悅心里卻涼得像冰——指望別人幫忙,根本就是鏡花水月。
“看來只能靠自己了。”胡悅把舉報信塞進(jìn)挎包,轉(zhuǎn)身往雙溝村走。晚風(fēng)刮在臉上,帶著點涼意,卻讓她腦子更清醒了。
她想起了田大柱——這后生跟劉冬冬截然相反,天生一副大嗓門,見了人愛打招呼,雖然沒朱社會那么機靈,卻勝在憨厚本分。胡悅見過他好幾次,不管穿多舊的粗布褂子,都熨得平平整整,補丁也縫得整整齊齊,見了長輩就咧嘴笑,露出兩排白生生的牙??删褪沁@份實心眼,有時候過了頭,反倒成了榆木疙瘩。
“他明明挨了朱家的悶棍,咋還能同意這門婚事?”胡悅摩挲著挎包里舉報信的邊緣,指節(jié)不自覺地收緊。她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田大柱的爹娘逼的——這憨小子,對爹娘的話言聽計從,指不定被家里人灌了多少“為了弟弟”“為了田家臉面”的迷魂湯。
為了摸清底細(xì),胡悅在田家院墻外轉(zhuǎn)悠了三天。每天趁著社員們歇晌的時候,就跟田大柱的鄰居嘮嗑,或是蹲在村口跟納鞋底的老嬸子聊天。終于,從張嬸嘴里掏出了實情:“柱子這孩子啊,啥都好,就是太孝順,孝順得沒了自己的主意。在爹娘面前,他那脊梁骨能彎成一張弓!去年臘月,鎮(zhèn)供銷社招臨時工,他筆試面試都過了,多好的機會啊,就因為他娘說‘家里離不開你’,他愣是悄悄去退了職,留在村里跟他爹種地。你說這孩子,咋就這么憨呢!”
胡悅聽著,心里直泛酸水——這都1977年了,城里早就講究自由戀愛、自主擇業(yè),偏這山坳里還養(yǎng)著這么個“二十四孝”的憨小子。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孝順總歸是好事,就是太愚忠了,得有人幫他拎拎清,讓他知道,自己的婚事、自己的人生,得自己做主。
可田大柱這些日子鮮少出門,胡悅壓根沒機會跟他單獨說話。她只好找劉翠翠幫忙:“妹妹,你幫姐盯著點田大柱,看他一般啥時候出門,咱找機會跟他聊聊。”
翠翠一口答應(yīng),每天早起晚睡,就盯著田家的門。一天傍晚,天已經(jīng)擦黑了,暮色漫過村口的青石臺階,胡悅剛從大隊部出來,準(zhǔn)備回宿舍,就被翠翠猛地拉住了袖口。翠翠把聲音壓得很低,眼睛亮晶晶的:“悅悅姐!我摸清了!田大柱一般天不亮就去挑水,傍晚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會上山割草喂牲口?!?/p>
“他割草回來一般幾點?”胡悅趕緊問。
“太陽落山前肯定得回來,”翠翠掰著指頭算,小臉上滿是認(rèn)真,“他說沾了夜露的草,牲口吃了會鬧肚子,得趕在太陽下山前把草喂了。不過早上挑水的時候最好堵他——那時候井臺邊沒人,路上也清凈,沒人偷聽?!?/p>
“那他早上幾點去挑水?”
“四點多!他起得可早了,說是怕碰到人,不好意思?!贝浯湔f著,還往田家的方向瞟了一眼。
胡悅抬頭看了看黑沉沉的天幕,一想到明天要趕大早,太陽穴就突突直跳。這些天為了翠翠的事,她就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眼底泛著青黑,眼睛干澀得發(fā)疼,原本想著今晚能好好睡一覺,沒想到又得早起蹲守。
她正做著心理斗爭,冷不防被翠翠拽了拽袖口,翠翠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點興奮:“姐!說曹操曹操就到!你看,那不是田大柱嗎?他今天咋這么晚才回來?”
胡悅順著翠翠指的方向回頭,果然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后山的小路上走下來。田大柱背著個小山似的草垛,晚霞的光灑在他身上,把草垛染成了金紅色。他邁著虛晃的步子,腳步發(fā)飄,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時不時低頭看路——想來是草垛太高,擋住了視線,怕穿著拖鞋的腳被石子硌到,摔個大跟頭。
田家就在前街,離翠翠家不遠(yuǎn),拐個彎就到了。胡悅哪能放過這個機會,跟翠翠說了句“你先回去”,就快步追了上去。暮色里,田大柱的身影像個駝峰,慢悠悠地往前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