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一開口,爽朗的聲音就穿透了悶熱的空氣,讓臺下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我今天不想講大道理,就跟大家說說雙溝村抗洪的真事兒……”她思路清晰,條理分明,從組織防汛演練,到洪水來臨時用鋁盆轉移老人,再到災后重建的計劃,中間還穿插著小細節(jié)——比如夜里搜救時,腳底被玻璃碎片劃開大口子,她裹著布條繼續(xù)救人;比如劉翠翠為了叫醒鄰居,差點被洪水卷走……
當講到“用鋁盆運傷員,腳底流血都沒顧上包扎”時,臺下突然傳來一聲擤鼻涕的聲音。坐在第一排的縣革委會主任,摘下眼鏡擦了擦,沒人知道鏡片上的是淚水還是汗水,只看見水痕在鏡片上漾開,把他的臉都映模糊了。
“雙溝村的經(jīng)驗,要作為三線建設地區(qū)的防洪預案參考范例!”革委會主任等胡悅講完,“啪”地一拍桌子,大聲宣布。整個禮堂瞬間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公社的人坐在臺下,偷偷抹了把眼淚——剛才還急得要死,現(xiàn)在卻被胡悅講的故事感動得一塌糊涂,再看周圍,不少干部都在掏手絹擦眼睛。
會議結束后,公社的人總算松了口氣,一路上都在埋怨胡悅:“你可真行,故意說沒準備演講稿,嚇了我們一身冷汗!”胡悅卻沒搭理他們,靠在吉普車的座椅上,望著窗外掠過的田野——她現(xiàn)在滿腦子想的,還是雙溝村的重建,想的是社員們啥時候能住進新房。至于公社的職位、縣里的表揚,對她來說,遠不如社員們的一句“胡干事好”來得實在。
當紅頭文件裹著公社干部的體溫,順著土路上的車轍往雙溝村趕時,胡悅正領著知青和社員在禿山上種刺槐。鐵锨尖刨進碎石土,“當”的一聲撞上個硬疙瘩——扒開浮土一看,是枚銹得只剩半截的啞彈,彈身爬滿綠銹,像塊長了霉的鐵疙瘩。
華慶軍趕緊湊過來,脫下單薄的軍綠襯衫,兜住啞彈就往山澗跑,胳膊上的肌肉繃得緊實?!班病钡匾宦暼映鋈?,沒幾秒就聽見山澗傳來“叮咚”悶響,驚得崖邊的斑鳩撲棱棱飛起,翅膀掃過剛栽下的刺槐苗,帶起幾片新葉。
“小心點!這山上說不定還有這玩意兒!”胡悅朝華慶軍喊,手里的鐵锨卻沒停,往樹坑里填著摻了肥料的土。她哪知道,此刻縣委常委會剛敲完桌子,縣委書記在她的事跡報告上親筆批了字,紅頭文件上“全縣開展學習雙溝村先進經(jīng)驗運動”的黑體字,紅得晃眼。宣傳部長在全縣干部大會上拍了板,說要把“雙溝村經(jīng)驗”樹成防洪救災的標桿,讓各公社都派工作組來“取經(jīng)”,連學習手冊都印好了。
等雙溝村最后一處安置房的紅瓦蓋完,封頂?shù)谋夼谒樾歼€沒被風吹散,縣審計局的人就扛著算盤來了。八名戴藍布套袖的會計擠在大隊部的小屋里,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比趕廟會的鼓點還密。桌上攤滿了救災款的票據(jù)存根,連胡悅當初跟知青捐的一千塊善款,都被一筆一劃記在泛黃的賬本上。帶隊的王副主任趁沒人,拉著胡悅的胳膊小聲說:“文件你也該聽說了,明天跟我回公社報到,革委會辦公室都給你騰好了,連新桌椅都搬進去了!”
胡悅這次沒再找借口——災后重建基本收尾,安置房的門簾都掛好了,泄洪渠的水泥也干了,禿山上的刺槐苗也發(fā)了芽,再賴在村里,反倒顯得她矯情??伤€是沒急著走,又拉著趙利民開了三次會,軟磨硬泡說服了大隊部:“把山頭那些種玉米的薄地退了!種上樹才能抓牢水土,下次洪水才不會沖得這么兇!”趙利民被她說得沒轍,只能點頭:“聽你的,胡干事,你說咋干就咋干!”
接下來的日子,胡悅領著社員把村里的泥巴路翻了個底朝天。知青們去公社拉水泥,社員們扛著鋤頭平整路基,連村里的老漢都來幫忙。水泥沒干時,胡悅天天守在路邊,誰要是敢踩一腳,她就叉著腰跟人理論:“這路是給大伙兒走的,現(xiàn)在踩壞了,下雨還是爛泥塘,到時候別嫌路難走!”有回村里的二柱子急著趕?;丶?,踩了塊沒干的水泥地,胡悅追著他繞了三圈,非要他把踩壞的地方補好才罷休。
等水泥路干透,黃桷樹栽滿路兩旁,雙溝村徹底變了樣——土坯房換成了亮堂堂的磚瓦房,泥巴路變成了光溜溜的水泥路,連村口的老槐樹都被刷了白石灰,看著就精神。社員們見了胡悅,老遠就笑著往她兜里塞東西:張嬸塞把炒花生,李叔塞個烤紅薯,嘴里全是“胡干事好”。可胡悅心里門兒清:這些熱絡里摻著虛情,畢竟她馬上要去公社當干部,大伙兒是想跟她搞好關系,以后去公社辦個證明、領點救濟,能有個“靠山”。
胡悅臨行前,大隊部辦了場簡短的歡送儀式。白露這天,大隊部院里的木芙蓉開得正盛,樹上掛滿了知青們剪的彩色紙花,紅的、黃的、粉的,風一吹就晃,像掛了滿樹的小燈籠。十點鐘聲剛響,公社的武裝干事就領著腰鼓隊來了,鼓點敲得“咚咚鏘”,把胡悅從人群里迎到臨時搭的主席臺上。
趙利民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領口還別著枚舊徽章,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表彰詞,用新學的普通話念著,舌頭時不時打絆。念到“胡同志帶領我們抗洪救災、重建家園”時,他突然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聲音也哽咽了:“胡同志……就是咱們雙溝村的穆桂英?。 迸_下立馬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幾個裹著藍布頭巾的老婆子擠到臺前,往胡悅手里塞煮雞蛋,雞蛋還帶著棉襖的體溫,裹在粗布手帕里。
胡悅望著臺角褪色的“農業(yè)學大寨”標語,嘴角忍不住泛起苦笑。她想起幾個月前,村里的瘸子還堵在村口罵她“敗家娘們”,說她組織防汛演練是“瞎折騰”,可現(xiàn)在,瘸子正站在腰鼓隊旁邊,扯著嗓子喊“向胡干事學習”,臉漲得通紅,比誰都賣力。當她的目光掃到人群最后方——劉翠翠低著頭,手里攥著個布包,手指都快把布包捏破了,沒跟著鼓掌時,臺下的掌聲突然變得刺耳起來,像無數(shù)根細針戳著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