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詩文就是這群知青里最積極的一個。這天清晨,他揣著剛領(lǐng)到的日報,蹲在倪少華家院子的老棗樹下,看得眼睛都直了。頭版那篇重頭文章的標題格外醒目,黑體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人心里發(fā)顫:“從集體邁向更高級的階段,目標近在咫尺,只需短短‘三四年,頂多五六年’!”他越看心越熱,手指在報紙上反復(fù)摩挲,連指尖都沾了黑乎乎的油墨印子,卻渾然不覺。
“這可是上頭定的調(diào)!錯不了!”旁邊的倪少華湊過來,指著報紙上的話,聲音里滿是按捺不住的激動。他是京城來的老干部,消息比知青們靈通些,“我聽縣上的同志說,這論斷是最高層在河畔會議上拍板的,那可是經(jīng)過反復(fù)研究的,咱們跟著干準沒錯!”
徐詩文連連點頭,心里早就盤算開了:三四年就能實現(xiàn)目標,到時候是不是頓頓都能吃上白面饅頭?村里的土坯房是不是能換成亮堂堂的磚瓦房?知青點的煤油燈,會不會換成電燈?可他光顧著激動,沒注意到倪少華說著說著,眼神忽然暗了暗,嘴唇動了動,像是有話沒說透,最后卻只是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去拿墻角的掃帚。
半個月后,徐詩文跟著公社干部去北京辦事,特意繞到倪少華家。剛進門,倪少華就緊張地四處張望,然后一把拉著他進了里屋,還小心地把房門閂上。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藍皮筆記本,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小心翼翼地翻開,指著其中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你看,我托北京的老戰(zhàn)友打聽的,當初那份決議的原始草案上,關(guān)于時限的文字后面,其實有一行批注——‘或者,需要更長一些時間’!據(jù)說那字寫得力透紙背,一看就是下了大心思的,絕非隨口一說?!?/p>
徐詩文湊過去,盯著那行字看了半天,眼睛越睜越大,滿是疑惑:“那為啥報紙上沒提?這么重要的話,咋就憑空沒了?”
倪少華嘆了口氣,把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貼在徐詩文耳邊說:“我還聽說,后來教員私下跟家英、冷西兩位同志聊起這事,當時他坐在藤椅上,眼神特別深邃,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疲憊。他說那后半句‘緩沖’的話,是他親手添上去的,當時就覺得步子得踩穩(wěn)些,不能太急,可沒成想,最后還是被抹掉了。現(xiàn)在底下的人,步子邁得比以前更急、更大了,連咱們公社都有人把家里的鐵鍋砸了煉鋼,你說這事兒……”
這話像一盆冰水,“嘩啦”一下澆在徐詩文頭上,讓他心里的熱乎勁瞬間消了大半。他想起前幾天在公社看到的場景:好幾戶人家把做飯的鐵鍋、炒菜的銅勺都拎到了煉鋼點,連喂豬的鐵槽子都沒放過,婦女們站在一旁抹眼淚,男人們卻紅著眼喊“為了煉鋼,值了”。當時他還覺得這是“破釜沉舟”的干勁,現(xiàn)在想來,心里卻慌得厲害——沒了鐵鍋,往后咋做飯?
“教員還說,這半年的熱浪把大家的腦子都烘暈了,他自己也沒能免俗,是該潑點冷水醒醒神?!蹦呱偃A繼續(xù)說著,聲音里帶著幾分敬佩,“但他特意強調(diào),底下干事的心氣兒、向上的勁兒,是老百姓心里的火種,得好好護著,不能硬生生澆滅了。你想啊,要是連這股子想過日子、想往前奔的勁頭都沒了,往后的日子咋過?國家咋發(fā)展?”
徐詩文默默點頭,忽然想起之前聽老支書說過的一件事:有次教員在會議上提起那遠大目標時,情緒罕見地激動,聲音斬釘截鐵:“我是不急!這事兒急不得!我今年六十五,就算走到生命盡頭那一刻,也絕不搞那急急忙忙、夾生飯的一套!”當時他還沒太明白這話的意思,現(xiàn)在才算品出點味道來——原來上頭早就想到了“急”的問題,只是這股熱浪太猛,好多人都沒顧上琢磨,一門心思往前沖。
轉(zhuǎn)眼間,日歷翻到了1959年的盛夏。天氣熱得人喘不過氣,柏油路被曬得發(fā)軟,踩上去能留下淺淺的腳印??杀忍鞖飧屓司拘牡氖?,各地報上來的糧食、鋼鐵數(shù)字越來越“好看”,報表上的數(shù)字一路飆升,可糧庫里的糧食卻沒見多,不少地方甚至開始鬧糧荒,有的老鄉(xiāng)已經(jīng)開始挖野菜充饑。就在這時候,高層決定在長江江畔開一次——那地方海拔高,夏天涼快,更重要的是,想借著這清凈地方,給這滾燙的趨勢降降溫,把跑偏的方向掰回來。
徐詩文從公社的大喇叭里聽到這消息時,正幫著老鄉(xiāng)在曬谷場曬麥子。金黃的麥子攤在竹席上,被太陽曬得發(fā)燙,他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望著遠處連綿的群山,心里琢磨著:這下該能好好說說問題了吧?要是再這么急下去,地里的莊稼都要荒了。
而此刻,踏上廬山山路的教員,心里正像被三條繩子緊緊絞著,連覺都睡不安穩(wěn)。
第一條路是糾偏。他早就看出那些虛浮數(shù)字背后的危險——煉鋼爐里煉出的不少是一碰就碎的廢鐵,地里的莊稼因為青壯年都去煉鋼,沒人打理,荒了一大片,有的地方甚至出現(xiàn)了餓肚子的情況。他決心要壓一壓這冒進的勢頭,可一想到底下的干部們,好多人正干得熱火朝天,有的甚至把鋪蓋卷搬到了工地,吃住在煉鋼爐旁,這時候讓他們急剎車,談何容易?光是想想那些期待的眼神,就讓他眉頭緊鎖。
第二條路是護住那點火苗。盡管問題一堆,可那場運動里,老百姓迸發(fā)出的干勁太難得——老太太們半夜起來拾糞,手里的糞筐沉甸甸的;孩子們放學(xué)后不回家,幫著大人撿麥穗,小手里攥得滿滿的;就連以前愛偷懶的懶漢,都天天往地里跑,生怕落了后。那種“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豪情,是他最珍視的“民氣”。所以他反復(fù)跟身邊人說:“潑冷水要潑,但人心那股向上的火,絕不能潑滅了!”可這分寸怎么拿捏,比在戰(zhàn)場上指揮千軍萬馬還難——潑輕了沒用,潑重了,那點火苗就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