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口棚低矮的門被推開,一股濃重的草料發(fā)酵混合著牲畜糞便的溫熱氣息撲面而來。那頭骨架粗大卻異常瘦削的老黃牛被王老漢牽了出來。它唯一的那只眼睛渾濁不堪,像是蒙著一層永遠擦不掉的灰翳,遲緩地轉動著。
稀疏的毛發(fā)沾著草屑,肋骨一條條清晰地凸起在松弛的皮膚下。王老漢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伸過去,往老牛嘴里塞了一把剛掐下來的嫩苜蓿尖兒,指尖捻碎葉片,綠色的汁液染黃了他的指甲縫。
“老伙計,”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帶著一種近乎哄勸的親昵,“今兒個……得辛苦你嘞?!崩吓?轁纳囝^卷起苜蓿,緩慢地嚼著,渾濁的眼睛茫然地對著前方。
沉重的牛軛帶著磨得發(fā)亮的皮繩,被幾個社員合力抬起,小心翼翼地往老牛脖頸上套。冰冷的木頭和粗糙的皮繩觸碰到松弛皮膚的剎那,那老黃??菔莸纳眢w猛地一震,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低沉壓抑的嗚咽。
一滴渾濁黏稠、帶著血絲的巨大淚珠,毫無征兆地從它那只灰蒙蒙的獨眼里滾落下來,“啪嗒”一聲,重重砸在腳下的黃土上,瞬間洇開一個深色的小坑。周圍的空氣一下子凝滯了。
王老漢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他慌忙丟開韁繩,布滿溝壑的大手一遍遍、一遍遍地順著老牛脖頸稀疏的鬃毛往下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安撫。
“忍忍……忍忍就好……老伙計……忍忍……”他那粗糙的手指一次次掠過嶙峋的骨節(jié),聲音哽在喉嚨里,哽得發(fā)顫。
不遠處的劉隊長別開了臉。他不忍看那滴沉重的畜類眼淚砸出的泥坑,更不忍看王老漢那雙抖得不成樣子的手。他心里明鏡似的。這頭牛,這唯一的牲口,是整個大隊眼瞅著最后一點能撐下去的指望了!是他在公社大會上拍桌子爭回來的!每一根骨頭,都是集體的命根子!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喉嚨里堵得發(fā)慌,猛地咳嗽了好幾聲才壓下去。
太陽移到了頭頂,毒辣辣地炙烤著大地。汗水順著胡強的脊梁溝往下淌,浸透了后背單薄的粗布褂子,緊緊貼在皮膚上,又被驕陽曬干,留下一道道白花花的鹽漬。
他感覺喉嚨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塵土味兒和肺部灼燒的痛感。腿肚子像灌了鉛,每一次抬腳都異常沉重。劉喜兒挑著空桶從坡下送水回來,一眼就瞧見他慘白的臉色和微微發(fā)顫的腿。
她加快腳步走近,趁著旁邊的人都在歇息喝水,飛快地從自己扁擔一頭掛著的布包里掏出一個明顯厚實些的野菜餅子,不由分說地塞進胡強手里。那餅子粗糙,顏色發(fā)暗,一看就是摻了大量野菜揉進去的。
“快,墊墊?!眲⑾矁旱穆曇魤旱脴O低,帶著不容拒絕的急促,“摻了馬齒莧的,能頂一陣!”她的指尖因為緊張而冰涼。
胡強下意識地接過餅子,剛要道謝,耳朵卻捕捉到旁邊樹蔭下幾個后生半是閑聊半是議論的碎語:
“……哎,聽說了沒?縣供銷社那邊,空出來個位置……”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
“誰???誰有這能耐?”另一個聲音好奇地問。
“還能有誰?咱大隊出去的唄!馮唄……馮淑琳!嘖嘖,王勝利他舅舅在縣里使了大勁了……”
“馮淑琳”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鋼針,毫無預兆地狠狠扎進胡強的耳膜。他整個人僵住了,攥著餅子的手猛地收緊,指關節(jié)瞬間繃得慘白!那摻了野菜、本就干硬的餅子在他失控的力道下,“簌簌”地碎裂開來,褐色的碎屑紛紛揚揚,落了他滿胸口,甚至有幾塊鉆進了汗?jié)竦囊骂I里,沾在皮膚上,又涼又癢。他毫無察覺,只是死死地盯著腳下的黃土,仿佛要在地上燒出兩個洞來。
暮色無聲無息地從山谷深處彌漫上來,像一幅巨大的、帶著涼意的水墨畫,一層層暈染過梯田的輪廓,攀上高高的崖畔。劉隊長放下鋤頭,直起身,疲憊地揉了揉酸痛的腰眼,瞇起眼望著遠處村落上空升起的、帶著柴火味的炊煙。那縷縷青煙在昏黃的天幕下扭曲、盤旋,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