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聯(lián)的人確實來了。
兩個穿著灰藍干部服、梳著齊耳短發(fā)的婦女,在周皮兒那臭味熏天的破窩棚里捂著鼻子待了不到十分鐘。她們捏著鼻子躲開目光呆滯、嘴角流涎的佟萍萍,只象征性地問了周皮兒幾句話。
周皮兒咧著滿口黃牙,油滑得像條泥鰍:“領導明鑒??!我疼她還來不及呢!這婆娘摔壞了腦子,自己跑出去亂扒東西吃,我拉都拉不住啊!天地良心!我周皮兒要是動過她一指頭,天打五雷轟!”他賭咒發(fā)誓,唾沫橫飛,眼神卻瞟著婦聯(lián)干部腰間掛著的鋼筆。
婦聯(lián)干部皺著眉,在本子上隨便劃拉了幾筆?!靶辛诵辛?,情況我們了解了。兩口子好好過日子,看好她,別到處亂跑惹出事就行。”
然后呢?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胡強看著婦聯(lián)干部踩著干凈的黑布鞋,飛快地離開了那個污穢的泥潭,留下佟萍萍依舊坐在骯臟的泥地上,對著空氣嘿嘿傻笑。
公社官腔冰冷如山石,婦聯(lián)的“調查”輕飄如羽毛,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胡強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雙眼赤紅,猛地調轉方向,朝著王寡婦家沖去。怒火燒得他渾身顫抖:
是她!肯定是這個老虔婆!是她花言巧語蒙騙了當時神志不清的佟萍萍!是她把這個好端端的姑娘推給了周皮兒那個人渣!
她收了周皮兒多少錢?多少糧票?干了這門損陰德的爛事!
胡強甚至想立刻沖回知青點,找出墨汁和白紙,寫一張驚天動地的大字報!標題就用血淋淋的大字:“大槐溝驚現(xiàn)惡毒‘王婆’,幫兇人販坑害女知青!”他要讓這個“王婆”身敗名裂!
消息像長了翅膀,王寡婦在家里嚇得魂飛魄散,拍著大腿沖到院子里,呼天搶地地哭嚎起來:“冤枉??!天大的冤枉??!我老婆子好心送了幾天飯,倒送出罪過來了?。∥摇疫@是造了什么孽??!”哭嚎聲在空曠的山溝里回蕩,凄厲得如同夜啼的梟鳥,卻透著深深的無力與惶恐。
暮色四合,沉重的鉛灰色云塊低低壓在山梁上。胡強獨自站在空曠的打谷場上,攥緊的拳頭頹然松開。那份檢舉材料,連同他腦海里那份激憤的大字報草稿,此刻都變得無比蒼白可笑,如同滿地枯黃的敗草。
風卷起塵土打著旋兒,遠處周皮兒那間破窩棚里,隱約又傳來女人嘶啞的、不成調的尖笑,像鈍刀子割在心上。他抬頭望向那死氣沉沉的窯洞方向,那里再沒有一絲光亮透出,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比夜色更濃的黑暗。
王寡婦的哭聲像把豁了口的鈍刀,在打麥場干硬的黃土地上拉出一道道凄厲的血痕。
她拍著大腿,身子篩糠似的抖,揚起的塵土沾在淚痕斑駁的臉上,活脫脫一出荒誕的山歌劇:
“天地良心?。∧侨沾笥昶皾?,是俺把她從泥水里拖出來,換了身干爽衣裳!”“周皮兒塞那半斤紅糖在褥子底下,俺忙前忙后也就沾了點甜沫星子,頂個屁用!”唾沫星子在陽光里亂飛,“撮合?俺一個老婆子能撮合個啥?是她自己點了頭,說了‘好’!俺不過遞了塊褪色的紅蓋頭!”
胡強站在人群外圈,抱著胳膊,嘴角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王寡婦的哭嚎絲絲縷縷鉆進耳朵,他半個字不信。
“哭完了?”胡強撥開擋路的人,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子,直直戳向癱軟在地的王寡婦,“嚎破天也得把事兒了了!你怎么撮合他倆結的婚,就怎么撮合他倆離!”
人群嗡地一聲炸開鍋。
“胡強!你他娘的欺人太甚!”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從人群后爆開!
周皮兒赤紅著眼珠子,拎著把磨得雪亮的砍柴刀,分開人群就沖了過來!厚厚的刀刃在正午的毒日頭下閃著瘆人的寒光,刀尖直指胡強鼻梁!“逼老子是吧?老子現(xiàn)在就剁了你這條攔路狗!看誰還敢管老子的炕頭事!”
空氣瞬間凝固。圍觀的社員像受驚的麻雀,“嘩啦”一下散開個大圈,膽小的已經(jīng)捂住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