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潘瑕沒注意到,當(dāng)她騎著拖拉機(jī)離開后,老太太家堂屋那結(jié)了霜花的窗戶后面,一張蒼老的臉正緊緊貼在玻璃上,死死盯著她的一舉一動。老太太瞇著渾濁的眼睛,看著潘瑕騎著拖拉機(jī)遠(yuǎn)去,又看著她載著錢匆匆回來;看著她在豬圈旁挪開柴草、摳出磚頭,取出那個油紙包;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把錢揣進(jìn)懷里,又騎著拖拉機(jī)往回趕……潘瑕的每一個細(xì)微動作,都被老太太看得清清楚楚。
當(dāng)看到潘瑕真的揣著那個油紙包走進(jìn)院子時,老太太緊抿的、蒼白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絲毫感激,反而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和得意,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讓人不寒而栗。
潘瑕掀開棉簾走進(jìn)屋,身上還帶著外面的寒氣,讓原本就陰冷的屋子更冷了幾分。炕上的老太太已經(jīng)坐了起來,臉上的淚痕還沒干,眼睛卻亮得驚人,滿是急切地盯著潘瑕的胸口。
潘瑕沒有絲毫猶豫,從懷里掏出那個還帶著自己體溫和淡淡豬圈泥土氣息的油紙包,放在炕沿上,一層層小心翼翼地打開——第一層是油紙,第二層是粗布,第三層是她特意從城里帶來的手帕。打開最后一層,一沓新舊不一的紙幣露了出來,大多是十塊、五塊的,也有一些一塊、五毛的零錢,被她疊得整整齊齊,用一根紅繩捆著。
潘瑕拿起這沓錢,感覺沉甸甸的——這不僅是她兩年的血汗錢,更是她對老太太的信任。她鄭重地、小心翼翼地,將這三百塊錢遞到了老太太顫抖的手中。
老太太雙手接過錢,手指因為激動而不停地發(fā)抖,她緊緊攥著那沓錢,仿佛捧著稀世珍寶,又像是捧著救命的稻草,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連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來。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深深凝視著潘瑕,一字一頓,無比鄭重地承諾道:“閨女!你的大恩大德,大娘這輩子都記在心里!你放心!就五天!五天后,我那閨女肯定能到家!她早就開始四處籌錢了,到時候一到家,我立刻就把這三百塊救命錢一分不少地還給你!五天后,你一定要來?。〈竽镌谶@兒等著你!”
潘瑕看著老太太誠懇的表情和眼中閃爍的淚光,心頭一暖,連忙擺手道:“大娘,您別這么說!先把建國大哥救出來才是最重要的!錢的事兒不急,您先用著!”話雖如此,老太太的承諾還是讓她心中的一塊大石落了地。她在心里默默盤算著:五天后,不管再忙,也得抽時間過來一趟。不是為了催債,而是想確認(rèn)李建國是否平安無事,也想看看老太太的身體怎么樣了。至于那三百塊錢……她自然是希望能拿回來的,那可是她兩年的血汗錢??!
接下來的五天,對潘瑕來說格外漫長。她依舊每天推著板車走村串戶賣蜂窩煤,可腳步卻總是不自覺地往村西頭那片區(qū)域挪。每次經(jīng)過老太太家所在的那條巷口,她都忍不住朝那個熟悉的小院方向張望幾眼,心里默默數(shù)著日子:一天、兩天、三天……
終于,第五天到了。清晨的寒風(fēng)依舊刺骨,刮在臉上像針扎似的疼。潘瑕特意起了個大早,把板車收拾得干干凈凈,又把自己那件最體面的藍(lán)布褂子找出來穿上——她今天不是來賣煤的,是專程來“收賬”,更是來看望老太太的。
她沒有推板車,而是步行往村西頭走。路上遇到相熟的村民,跟她打招呼:“小潘,今天不賣煤???”潘瑕笑著點頭:“不了,去村西頭辦點事?!?/p>
很快,潘瑕就到了那條熟悉的巷口。她一眼就望見了老太太家那扇漆皮斑駁的院門,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分,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她像往常一樣,在院門外停下腳步,清了清嗓子,帶著幾分期待和輕松,朝著院里吆喝起來:“大娘!大娘在家嗎?我小潘來啦!”
她的聲音清亮,在清晨寂靜的冷空氣中傳得很遠(yuǎn),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院內(nèi)依舊靜悄悄的,連一絲風(fēng)吹草動的聲音都沒有。
潘瑕皺了皺眉,心里有些納悶——昨天她路過這里時,還隱約聽到院里有動靜,怎么今天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又提高音量,喊了兩聲:“大娘!我是小潘!之前給您送錢的那個!我來看看您!”她臨時改了口,覺得直接說“來收錢”太生分,怕傷了老太太的心。
可回應(yīng)她的,依舊是死一般的沉寂。屋檐下掛著的那幾串干辣椒,被凍得硬邦邦的,紋絲不動,連一點晃動的跡象都沒有。
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倏然從潘瑕的腳底竄上來,緊緊纏上了她的心頭。五天前的畫面——老太太憔悴的臉、絕望的哭訴、鄭重的承諾——像放電影似的,在她腦海里飛速閃過。難道……難道出了什么意外?是李建國沒救出來,老太太急病了?還是老太太的女兒沒按時回來,她沒辦法還錢,所以躲著自己?
潘瑕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眉頭緊緊鎖起,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澀又慌。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忐忑,硬著頭皮伸出手,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著的院門——“吱呀”一聲,門軸轉(zhuǎn)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里格外刺耳,聽得人心里發(fā)毛。
院子里依舊空無一人,掃得干干凈凈的地面反射著冷硬的光,連一片落葉都沒有。雞窩是空的,柴火垛也還是原來的樣子,可整個院子里,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陌生感和冰冷感,就像一座很久沒人住過的空房子。
“大娘?您在家嗎?我小潘啊!您要是在屋里,就應(yīng)我一聲!”潘瑕一邊朝堂屋走,一邊揚(yáng)聲詢問,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心里的不安也越來越強(qiáng)烈。
堂屋的門緊閉著,窗戶也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窗簾拉得嚴(yán)絲合縫,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潘瑕走到堂屋門口,伸出手,想要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可手指剛碰到門板,就又縮了回來——她突然有些害怕,怕推開門后,看到的是空蕩蕩的屋子,怕老太太已經(jīng)帶著錢走了,怕自己那三百塊血汗錢打了水漂,更怕自己一片好心,最后卻被人當(dāng)成了傻子……
寒風(fēng)從門縫里鉆進(jìn)來,吹在潘瑕的手背上,讓她打了個寒顫。她咬了咬牙,心里默念:“沒事的,肯定是老太太出去了,或者在屋里沒聽到……”然后,她深吸一口氣,再次伸出手,用力推開了堂屋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