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老林,像個張開巨口的墨綠怪獸。聽說胡偉一頭扎了進去,知青點炸了鍋?!罢?!”不知誰吼了一嗓子,二十幾條人影呼啦啦撲向西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進入深山,眾人邊尋找邊大聲喊著胡偉的名字。
“胡偉——!”“胡——偉——!”喊聲撞進幽谷,像石子砸進深潭,眨眼就被翻滾的松濤吞得干干凈凈。參天古木遮天蔽日,腳下的腐葉層軟得能陷進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未知的陷阱上。日頭一點點西斜,寒鴉的嘶鳴都帶著點瘆人的味道。找了大半天,連個人毛都沒見著,恐慌像冰冷的藤蔓,在每個人心里越纏越緊。
“完了完了,這深山老林的……”有人聲音都變了調。
就在絕望快把人壓垮時,松濤深處,猛地甩出一句沒好氣的回應:“吵吵啥呢?嗓子眼兒塞了雞毛?老子蹲了大半天,眼看要到手的山雞,全給你們這幫大嗓門兒嚇撲棱飛了!”
唰!所有人猛地抬頭。只見高聳的松枝上,晃晃悠悠倒掛著個人影。不是胡偉是誰?那小子跟個人猿泰山似的,身上斜挎著三大串用荒草胡亂捆扎的新鮮蘑菇,水靈靈的幾乎要滴下露水來。一手還提著個破背簍,里面塞滿了沉甸甸的紅松塔,跟擠在一起的小刺猬似的。
“哎喲喂!”胡偉手腳并用,抱著粗壯的樹干,蹭蹭兩下就滑溜下來,松枝被他晃得嘩嘩作響。腳剛沾地,呼啦一下就被涌上來的知青們死死圍在了中間,拳頭巴掌雨點般落在他肩上背上,混雜著“你個混球!”“嚇死老子了!”的吼罵。人群外,王婷猛地背過身去,肩膀控制不住地抽動,兩顆滾燙的淚珠“啪嗒”砸在腳下枯黃的落葉上,洇出深色的圓點。
胡偉抹了把臉上蹭的黏糊糊松油,鼻子一酸,嘿嘿傻笑,帶著點不好意思:“那啥…就是……太饞蘑菇燉雞那股味兒了,就……”
話沒說完,一道身影像離弦的箭,猛地沖破人群。王婷眼眶通紅,幾乎是撲過去的,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抱住了胡偉旁側的樹,把臉死死埋在散發(fā)著松木清香的樹干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看到這個場景,胡偉的雙眼頓時紅潤起來。周遭的人紛紛扭轉頭,唉聲嘆氣加垂淚。沒人說話,也不需要說。胡偉這口“黑鍋”背得有多沉,那份檔案污點意味著什么,所有人都懂——回城的路,對他徹底斷了。招工、招干、當兵…所有向上爬的梯子,在他眼前“咔嚓”一聲,齊齊折斷。他把自己釘死在了這片大山里。
夜幕四合,壓抑的感激和悲傷,在小小的知青點炸開了鍋。二十三個豁了口的粗瓷碗,“叮叮當當”碰響在泥爐子旁。爐膛里,松木疙瘩燒得噼啪作響,貪婪的火舌舔舐著鍋底,一鍋濃稠噴香的雞肉燉蘑菇“咕嘟嘟”翻滾著金黃的氣泡。常亮貢獻的老白干在粗碗里蕩漾,月光下像流動的琥珀。
每人另一只手還攥著根燒得黢黑的短樹枝,樹枝尖上戳著烤得外焦里嫩、香氣四溢的山藥蛋,活像一顆顆滾燙的黑炭團。這頓宵夜,是他們插隊以來最“腐敗”的盛宴。不為別的,就為堵在胸口那份沉甸甸的感激,不這樣宣泄出來,能把人憋死。
所有人都在撒歡:灌酒!啃山藥蛋!搶雞肉!女知青扯著嗓子唱起來,歌聲帶著酒氣和淚意。胡偉鬧得最兇,酒灌得最猛,歌唱得最響,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不甘和明天的絕望都吼出去。只有王婷,縮在爐火的陰影里,頭垂得低低的,眼淚無聲地淌下來,浸濕了長長的睫毛,火光在上面跳躍,像碎了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