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南墻窗戶的一個半大孩子,像被烙鐵燙了屁股似的,猛地從條凳上彈跳起來,一手死死扒住窗框,一手拼命指向窗外,聲嘶力竭地尖叫!那聲音尖利、急促,充滿了原始的興奮,如同平地炸響的一顆驚雷,狠狠劈在教室里凝固的空氣上!
“鐺!鐺!鐺!鐺!鐺!鐺……”?
幾乎就在同時,一陣緊密得如同爆豆般的銅鑼聲,被東南風裹挾著,撕裂了沉悶的空氣,狂暴地灌進教室!那鑼聲急促得毫無章法,像垂死之人的最后掙扎,敲鑼的人顯然在用盡全身力氣瘋狂揮舞著鑼錘。
其間還夾雜著模糊不清、卻充滿極度恐慌和憤怒的嘶吼聲:“……牛旺的……太欺負人了……打起來了……快來人啊……抄家伙?。?!”雖然距離遠,聽不清每一個字,但那撕心裂肺的嗓音里透出的急迫與瘋狂,足以讓所有人明白——?大事不好!出人命了!?
“轟——嘩啦——”?
仿佛按下了一個無形的狂暴開關,教室里那潭死水瞬間被徹底點燃、炸開!
原本像被抽了筋癱軟在凳子上的孩子們,如同被強電流擊中,眼睛里爆發(fā)出驚人的光彩,比任何時候都更精神百倍!驚呼聲、怪叫聲響成一片!他們像一群被驚飛的、炸了窩的麻雀,又像掙脫了韁繩的野馬,爭先恐后地從條凳上“飛”離,“轟”地一聲全部涌向南墻那扇唯一的窗戶!
“吱嘎——哐當!”歪斜的條凳被猛烈地撞翻在地,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泥孩子們此刻化作了真正的脫籠鷂子,憑著本能撲向窗欞!小小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互相推擠、攀爬。
栓子擠在最前面,兩只臟得看不出本色的手死死扒著腐朽的窗框,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整個窗戶被他搖得吱呀作響,隨時可能散架。這劇烈的晃動,驚得屋檐下一對正在孵蛋的斑鳩“撲棱棱”驚叫著倉皇飛逃。
鐵蛋兒更是膽大,直接一腳踩在翻倒的條凳上,再一腳蹬著窗臺,竟將大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他伸長了脖子,像一只急于捕食的瘦鸛,更像曬谷場上那個頭重腳輕、被風一吹就晃悠的倒插稻草人。
原本趴在北墻窗根下打瞌睡的柳喜兒,此刻比誰都靈活!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像只靈巧的猴子,“噌噌噌”幾下就從人縫里鉆了過去,踩著旁邊伙伴的背和肩膀,硬是爬到了人堆的最上面一層,占據(jù)了最佳“觀景”位置!被踩的孩子痛呼一聲,卻也顧不上回頭,只顧著伸長脖子向外張望。
這學校建在東嶺的制高點,位置得天獨厚。只要打開窗戶或者站在門口,整個楊柳大隊村口十里范圍內(nèi)的丘陵溝壑、阡陌縱橫,盡收眼底,一覽無遺。
此刻,十里之外,桑干河干涸的故道方向——?騰起了一條巨大的、翻滾的黃龍!
那不是沙塵暴,而是無數(shù)雙腳板瘋狂蹬踏干裂河床,揚起的遮天蔽日的塵土煙云!煙塵之中,隱約可見密密麻麻、攢動不休的人影——楊柳和牛旺兩個大隊的青壯勞力,正如分巢的兵蟻,嘶吼著正要沖撞到一起!
東嶺上的孩子們十分興奮,他們下意識地攥緊拳頭,臉上露出喜悅,他們很是享受一種場景:鋤頭、扁擔、鐵鍬在空中閃著危險的寒光,原始的暴力在烈日下赤裸裸地宣泄、碰撞!那場景,混亂、野蠻、震撼,帶著一種末日降臨般的恐怖氣息。
李在然僵立在空蕩的講臺上。耳朵里嗡嗡作響,充斥著隔壁教室同樣爆發(fā)的巨大哄鬧聲、梁上雛燕被驚擾的尖細驚恐的啁啾聲、以及窗外那遙遠卻又無比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嘶吼與銅鑼聲。
眼前,是被學生們撞得東倒西歪的破舊條凳,翻倒的墨水瓶在泥地上洇開一小片絕望的污黑。粉筆灰,那些剛剛還在他激昂陳詞中飛舞的“思想的塵?!保丝陶裏o聲地、簌簌地飄落,覆蓋在講臺桌硯臺里早已干涸結塊的墨痂上,如同給一個陳舊僵死的傷口蓋上一層蒼白的灰燼。
這群剛剛還死氣沉沉、對他和他的“真理”不屑一顧的泥猴子,此刻卻為了遠處一場原始的野蠻廝殺而瞬間沸騰!他們的眼神是那樣貪婪、興奮,閃爍著嗜血的狂熱光芒,全然投向那煙塵四起的戰(zhàn)場。這副景象,像一根冰冷、粗糲、帶著銹跡的鐵刺,狠狠捅向他心底那道從未真正愈合、深可見骨的舊疤——
墻!滿腦子是那些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