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雞鳴還帶著濕漉漉的露水味兒,天邊才剛透出一抹蟹殼青。碾盤邊上,三三兩兩的男人縮著脖子,粗糙的手指頭靈活地捻著煙葉末子,卷成粗實的旱煙卷。“嘶啦”一聲劃著火柴,辛辣的煙氣便慢悠悠地盤旋起來,混進清冽的晨霧里。沒人急著動彈,都知道田里那層露水重得像剛潑過水,踩上去又冷又滑,得等日頭爬上來曬一曬。
“哐啷啷——!”一陣刺耳的鐵皮摩擦聲猛地撕破了這份近乎凝滯的寧靜。
小隊長杵在村口一塊凸起的土坷垃上,手里的鐵皮喇叭筒張著個黑洞洞的大口,對著懶散的人群:“公社下通知!今日任務——種蕎麥!領種子的,都給俺麻溜點,排好隊!”那嘶啞的吼聲透著不容置疑的勁頭,像顆石子砸進了泡著旱煙的溫水潭。
蹲著的人影這才像被無形的繩子拉扯著,慢騰騰地立起身,懶洋洋挪向種子堆。胡強的動作尤其慢,像是從骨頭縫里榨出的力氣。他扶著旁邊半截土墻站起來,眼前猛地暈了一下,一片黑霧卷過,他趕緊把額頭抵在冰涼粗糙的土墻上,緩了好一陣。眼皮沉甸甸的,底下那兩片青黑,簡直像是被人用墨汁狠狠捶打過。昨晚那爐膛的熱氣沒能驅(qū)散的疲憊,此刻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胛骨上。
知青大院的煙囪倒是勤快,早飯的炊煙裊裊地升起來,混著柴火味和一點點苞谷糊的焦香。灶房里熱氣彌漫,混雜著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水汽蒸騰的噗噗聲。
劉喜兒圍著洗得發(fā)白的圍裙,像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土灶和案板之間忙碌穿梭。她熟練地攪動著大鍋里滾開的苞谷糊糊,眼神卻時不時瞟向灶膛口那個蹲著的身影——胡強縮在一張矮腳板凳上,背脊微微佝僂著,機械地抓起旁邊的玉米芯,一根接一根地塞進跳躍的灶膛口里。
火光映著他的側(cè)臉,顴骨顯得格外突出,嘴唇抿得緊緊的,透著一股硬撐的倔強。灶膛里跳躍的火舌舔舐著他的臉,汗珠從他額角滾落,滲進衣領,留下一道深色的濕痕?;鸸鈳淼哪屈c暖意似乎滲不進骨縫,疲憊像無形的藤蔓,依舊緊緊纏繞著他。
“胡強哥,”劉喜兒第三次開口,聲音里揉著擔憂,“你這臉色……真跟抹了鍋底灰似的。聽我一句,今兒個真別去了!我去找我爹,請他批你一天假,保證行!”她攪動糊糊的力道都重了幾分,勺子磕在鍋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胡強抬起眼皮,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透過灶膛的火焰看向劉喜兒,扯著嘴角笑了笑,那笑意卻沒能抵達眼底。“活動活動,說不定骨頭縫里松快了。”他往灶膛里又塞進一根玉米芯,火星“噗”地爆開一小簇,“再躺下去,俺這身子骨怕是要銹穿了?!甭曇舾蓾?,帶著熬夜后的沙啞。
劉喜兒看著他那執(zhí)拗的眼神,知道再勸也是白費唾沫,只能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被鍋里翻滾的“咕嘟”聲輕易吞沒。她轉(zhuǎn)身去整理扁擔和裝蕎麥種的布袋。
早飯是摻了紅薯丁的苞谷糊糊,稀得能照見人影,幾塊黑乎乎的咸菜疙瘩擺在中間。知青們稀里呼嚕地喝著,沒人說話,只聽見一片吸溜聲。飯后,大家默默起身。扁擔壓在肩膀上的瞬間,胡強肩頭習慣性地一沉,隨即繃緊了肌肉。劉喜兒默默走過來,把裝著蕎麥種的粗布口袋仔細地系在他的扁擔一頭。系繩的時候,她的指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胡強攤開的手掌。
那是一雙完全變了樣的手。掌心覆蓋著一層疊一層、又厚又硬的黃繭,像粗糙的樹皮,邊緣甚至微微翻卷著。比剛踏上這片黃土地時,足足厚了三層不止!指尖觸碰的瞬間,胡強的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繭子刮過劉喜兒的皮膚,留下一種奇異的、帶著辛酸印記的觸感。劉喜兒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飛快地系好繩子,低頭含糊囑咐:“……穩(wěn)著點挑?!?/p>
“哎!”胡強應道。
扁擔的一頭,是蕎麥種子;另一頭,則吊著個灌滿溫水的軍用水壺。其他知青也各自分擔著:鼓鼓囊囊裝土肥的麻袋,一人多高的鋤頭鐵鍬,還有幾把輕省些的耙子和小鏟子。山道被前幾日的雨水泡得有點發(fā)軟,踩上去噗嗤作響。
蜿蜒的隊伍像一條沉默的工蟻線,沿著陡峭的山脊緩慢向上蠕動??諝饫镏皇O鲁林氐哪_步聲和扁擔木軸受壓時發(fā)出的細微“吱呀”聲。胡強排在隊伍中段,扁擔的重量沉沉地壓進他那火燒火燎的肩窩,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酸痛的肌肉。腳下的黃土路坑洼不平,他不得不格外小心地尋找落腳點,整個人繃得像一張快拉斷的弓。
打頭的老把式王老漢,像是要打破這沉悶,清了清沙啞的嗓子,猛地吼出一句信天游:
“蕎麥花——那個——白生生喲——”
嘹亮蒼涼的調(diào)子在陡峭的山崖間橫沖直撞,撞上冰冷的石壁,又被猛地彈回來,在空曠的山谷里反復回蕩、纏繞:
“……扎——根——在——咱——黃——土——地——哩——嘿喲——”
胡強下意識地抬起頭。眼前層層疊疊的梯田,盤繞著貧瘠的山梁,一直伸向灰蒙蒙的天際線。這景象猛地撞開了記憶的閘門——三年前,也是這樣的山道,他跟著運糧隊爬坡,餓得眼冒金星,胃袋緊緊貼著后背,勒緊的褲腰帶仿佛要把肋骨生生勒斷。
冷風像刀子一樣刮著臉。彼時的絕望死寂,與此刻身邊這沉重的喘息、扁擔的呻吟、遠處粗獷的回音交織纏繞,竟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他下意識地吸了口氣,鼻腔里滿是黃土混著新翻泥土的微腥味,還有一絲隱約的、冰冷回憶的鐵銹氣息。
陡峭的山坡地,巴掌大的梯田掛在崖壁上,指望拖拉機?那是夢里頭都不敢想的神仙物件。就連牛驢這樣的正經(jīng)牲口,也稀罕得跟金子打的似的。整個東風大隊,能下力氣耕地的牲口,掰著手指頭都能數(shù)清。
唯一一頭能頂大梁的,就是牛棚里那頭獨眼老黃牛了。那可是老把式們心尖尖上的寶貝疙瘩,平日里好吃好喝供著,連根牛毛都舍不得讓它掉。只有到了春種秋收最要命的時候,人手實在掰扯不開,缺那么兩三個壯勞力頂不上了,才由王老漢這樣經(jīng)驗最足的老人,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把這“老伙計”從牛棚里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