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64章 山里的野狼（第1頁）

馮淑琳那句“捂不熱的冰”還在耳邊嗡嗡作響，馮秋雷喉嚨里像被塞了塊棱角粗糲的石頭，咽不下，吐不出，梗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死死盯著石窯緊閉的門板，佟萍萍冰冷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土坯，狠狠戳在他心窩子上。

“秋雷，姐當(dāng)你是親兄弟，掏心窩子講話，”馮淑琳臨走前最后的聲音帶著山風(fēng)般的涼意，“趁早死心吧！”“就算你撞南墻撞出個窟窿，真能把她心捂熱了，你爹娘那頭呢？你家三代單傳的獨苗！他們眼巴巴盼著你回城，你倒好，非要背上口破鍋，讓公社大隊戳脊梁骨？政審關(guān)卡死了你，誰管你癡情不癡情？”

字字句句，砸在馮秋雷死寂的心湖里，沒激起半點水花。他只是眉頭擰得更緊，鎖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疙瘩。

馮淑琳踩著滿地清冷的月光走下陡坡，在拐彎處猛地停住。她回望那間藏在陰影里、曾讓她受盡羞辱的石窯洞，眼神驟然銳利如刀，狠狠咬了下后槽牙，轉(zhuǎn)身再不回頭！今日這最后一瓢水潑出去，她和佟萍萍之間那點早已稀薄如紙的情分，算是徹底斷了。

陡坡下，胡強(qiáng)正煩躁地拽著驢車韁繩原地打轉(zhuǎn)。那頭瘦骨嶙峋的老驢不耐煩地噴著響鼻，蹄子把凍硬的地面刨出個小坑。

“祖宗哎！你可算下來了！”胡強(qiáng)一眼瞥見馮淑琳的身影，像屁股被針扎了似地彈上車板，“再磨蹭，黃花菜都涼透了！今兒可是你公社報到的頭一天！”

鞭梢在空中炸開一聲脆響：“嗬！駕！”老驢吃痛，拉著地排車猛地向前一躥，車輪碾過坑洼的土路，顛簸得馮淑琳幾乎坐不穩(wěn)。胡強(qiáng)心急如火，屁股只挨著半邊車板，身體前傾，手里的鞭子揮出殘影，恨不得給這慢驢插上翅膀。風(fēng)卷著黃土撲在臉上，馮淑琳抓緊車幫，望著迅速倒退的荒涼山溝，心頭那點剛壓下去的復(fù)雜滋味又被顛簸了出來。?

就在這驢車狂奔下山、馮淑琳忐忑又帶著隱秘期望奔赴新前程的幾個時辰里，死水般沉寂的大槐溝被“三記炸雷”劈開了鍋：

第一響，是胡強(qiáng)手腕通天，硬生生把馮淑琳捧進(jìn)了公社大院，端上了鐵飯碗——麻雀變鳳凰，震得全村人下巴差點砸腳面。

第二響，天色擦黑時，一道單薄的人影如同夢游的鬼魅，跌跌撞撞爬上西山崖那片猙獰的斷壁……猛烈的山風(fēng)里，只留下一聲沉悶的墜響，撕碎了山溝的夜。

第三響，如同呼應(yīng)那絕望的墜崖聲，知青點那間低矮的土坯房里，煤油燈如豆的火苗下，馮秋雷的臉在墻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他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對著土墻上褪色的偉人像，開始了激烈到近乎自殘的“批評與自我批評”。痛苦的嘶吼最終被粗重的喘息取代，他猛地抬手抹掉糊了滿臉的鼻涕眼淚，眼神空洞卻狠絕，像是硬生生剜掉了自己一塊血肉：“劃清界限！”

跳崖的佟萍萍沒能死成。

西山崖下那片瘋長的酸棗刺和荊棘叢成了她最后的緩沖，被聞聲趕來的社員七手八腳抬到縣醫(yī)院時，渾身上下被劃得沒一塊好皮，血糊糊一片，骨頭倒是奇跡般沒斷幾根。

縣醫(yī)院急診室的老大夫?qū)@姑娘熟得很，眼皮都懶得抬，草草檢查一番，消毒水混著碘酒像刷墻似的抹了一遍，卷紗布的手勢麻利得像捆柴禾?！捌と鈧?！”他扯著嗓子對門口探頭探腦的大槐溝社員喊，“抬回去養(yǎng)著！別擱這兒占地方！”

寒冬臘月，連鳥雀都冒著被彈弓打死的風(fēng)險，在光禿禿的樹梢間瘋狂搜尋殘留的爛柿子，或是在公社糧庫墻根下賊溜溜地?fù)焓吧⒙涞募Z食粒。唯有佟萍萍住的那間石窯，徹底成了口活棺材。

窯門緊閉，窗縫里一絲煙火氣也透不出來。冰冷的土炕上，她像個破布娃娃般蜷縮著，空洞的眼睛望著窯頂蛛網(wǎng)般的裂縫。任憑外面滴水成冰，任憑饑餓像無數(shù)小蟲啃噬五臟六腑，她都一動不動。夜里打荒草回來的社員路過，瞧著那黑黢黢、死寂一片的窗戶洞，忍不住嘆氣搖頭：“這閨女……怕是魂兒丟在山崖下了。”

村里的王寡婦心軟。她踩著傍晚的薄霜，隔三差五就端著一碗能砸死狗的雜面窩頭，一小碟切得細(xì)細(xì)的咸菜疙瘩，悄悄摸到石窯窗前。

“萍萍？”她踮著腳，輕輕叩著糊滿舊報紙的木頭窗板，“嬸兒給你送點吃的，放窗臺上了啊？”

里面永遠(yuǎn)死寂。王寡婦只得小心翼翼地把窗戶往里推開一道縫，將碗碟塞進(jìn)去，放在緊挨著窗戶的破木桌上，再飛快地把窗板嚴(yán)嚴(yán)實實合攏，用一根粗樹枝從外面卡死窗栓。寒風(fēng)吹著她花白的鬢角，她對著冰冷的窗板無聲地嘆了口氣。?

偌大的大槐溝，除了王寡婦這點微弱的憐憫，還有一雙眼睛，像潛伏在暗處的餓狼，死死盯著這石窯。

對面山包子頂上，一個亂糟糟的影子蜷在枯草堆里。滿臉虬結(jié)的胡須像一團(tuán)亂草，遮蓋了大部分臉孔，唯有一雙細(xì)長的小眼睛，閃著餓狼見到腐肉般貪婪的光，一瞬不瞬地釘在王寡婦佝僂的背影上——直到她放下食物，離開窯洞。

“嘿…嘿嘿……”那人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低啞怪笑，激動得手一哆嗦，嘴里叼著的自制煙卷掉了下來，燙在手背上。

“擦！”一聲粗嘎的咒罵撕裂了死寂。那人——村里出了名的老光棍周皮兒，氣急敗壞地跳起來，狠狠一腳碾熄煙頭，又嫌不解恨似的，對著那點火星子啐了口濃痰，提了提油膩膩、松垮得快掉下去的粗布褲腰，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diào)，搖搖晃晃地消失在山梁背后。?

夜色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汁，沉沉地壓在大槐溝的每一孔窯洞上。佟萍萍的石窯窗板，那根卡死的粗樹枝，被一只粗壯黢黑的手無聲地撬開、抽走。

吱呀——朽木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窗戶上的護(hù)板被粗暴地整個掀開！一個龐大的、散發(fā)著濃烈汗臭和煙油味的黑影，如同撲食的惡獸，帶著一股凜冽的寒風(fēng)，猛地翻躍進(jìn)來！

“啊——！”一聲凄厲到完全不像人聲的尖叫，短促地撕裂了死寂，旋即又被某種沉重的東西狠狠捂住，變成絕望的嗚咽。緊接著，便是土炕不堪重負(fù)的沉悶撞擊聲……小小的石窯洞，如同風(fēng)暴中的破船，劇烈地“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