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媳婦跟在后面,也警惕地斜了胡燁一眼,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把自己懷里的書護得嚴嚴實實,眼神里明晃晃寫著“別打我家書的主意”,那警告的意味,比當面說“離遠點”還直白。
胡燁尷尬地站在原地,手還僵在半空,樓道里只剩下老張夫婦上樓的腳步聲。他愣了幾秒,突然靈機一動,沖著老張已經(jīng)踏上半層樓梯的背影,拔高聲音喊:“老張!老張!晚上來家里吃飯啊!我燉了一大鍋大骨頭,小火慢燉了一下午,肉都爛乎了,香得能飄出三條街!”
這話一出,老張的腳步明顯頓了一下,胡燁甚至能看見他肥碩的肩膀動了動,喉嚨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老張平時最愛吃燉骨頭,以前每次胡燁家燉骨頭,他都能啃兩大塊。
可也就猶豫了一秒,老張低頭看了看懷里的書,那嶄新的書脊在燈光下泛著光,仿佛比燉骨頭更有吸引力。他猛地甩了甩腦袋,跟撥浪鼓似的,頭也不回地喊:“不去!不去!沒空!”聲音里還帶著點咬牙切齒的堅定。
胡燁望著老張夫婦消失在樓梯拐角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好你個老張頭!真是摳門到家了!平時好酒好肉可沒少請你,現(xiàn)在連本書都不讓看!”
心里雖有點氣,但轉(zhuǎn)念一想,胡燁也釋然了。這都啥時候了?家家戶戶都有孩子要高考,尤其是像他們這樣有知青子女的家庭,孩子的命運全系在這幾本書上。對那些在農(nóng)村苦熬的知青來說,這書就是改變命運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通往大學(xué)的唯一船票。好不容易搶到了,誰舍得輕易讓人看?自己家多一份希望,別人家就少一份機會,這無聲的競爭,雖然有點殘酷,可也透著那個年代里,父母為了孩子前程孤注一擲的心酸。
想到這兒,胡燁心里的緊迫感一下子上來了,跟揣了個火炭似的。他不再耽擱,轉(zhuǎn)身沖回家,從抽屜最深處翻出一個舊鐵盒,打開來,里面是一沓用橡皮筋捆著的錢,有毛票,有塊票,還有幾張十元的大鈔——這是家里省吃儉用攢下的積蓄。他數(shù)都沒數(shù),抓了一把塞進兜里,又匆匆披上外套,腳步如飛地沖了出去,匯入了往新華書店方向涌去的人流中。
南京東路上,新華書店的門口早已被人山人海圍得水泄不通。排隊的隊伍像一條長龍,從書店門口蜿蜒出去,沿著山東路、九江路、漢口路,一直延伸到了河南路,把附近的馬路都堵得嚴嚴實實,連自行車都難以前行。
隊伍走得極慢,跟凝固的溪流似的,可也在一點一點往前挪。不少人手里提著軍用水壺,壺里灌滿了水,顯然是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還有更多人帶著小板凳,每當隊伍往前挪一小步,大家就拎起小板凳,往前挪一點,再穩(wěn)穩(wěn)放下,坐好。小板凳在地面上摩擦發(fā)出的“刺啦”聲,夾雜著人們的交談聲、嘆息聲,還有偶爾傳來的孩子哭鬧聲,構(gòu)成了這特殊時刻獨有的背景音。
胡燁站在街角,看著這望不到頭的隊伍,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隊伍里有不少年輕的面孔,應(yīng)該是本地準備高考的學(xué)生,可更多的是頭發(fā)花白、神情緊張的中老年人,不用想也知道,他們都是來給遠在外地的知青子女搶書的。
“同志,勞駕問一句,”胡燁湊到隊伍旁邊一位戴帽子的中年男人身邊,小心翼翼地問,“今天這是啥日子?。吭趺磁胚@么長的隊?”
“嗨!你還不曉得伐?”那男人頭也沒回,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好像怕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競爭者,“搶書!都在搶一套書!”
“啥書這么金貴?”胡燁趕緊追問,心臟都跟著提了起來。
“嘖!”男人不耐煩地咂了下嘴,扭過臉看了胡燁一眼,眼神里滿是“你別多管閑事”的意思,“跟你說了,你也不知道!”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穿藍布褂子、學(xué)生模樣的小伙子忍不住插話:“是《數(shù)理化自學(xué)叢書》,高考復(fù)習(xí)專用的!現(xiàn)在到處都在搶,晚了就沒了!”
先前那男人立刻扭過頭,狠狠剜了小伙子一眼,眼神里的埋怨都快溢出來了,仿佛小伙子泄露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胡燁心里一下子明白了:這人是怕消息傳出去,來搶書的人更多,自己就更難買到了。
他放眼望去,隊伍里好多都是全家總動員,老兩口帶著兒子兒媳,或者兄弟姐妹一起上陣,每個人手里都拎著袋子,顯然是想多買幾套,趕緊寄給遠在江西、安徽、云南等地的知青親人。那個年代,誰家沒有一兩個在農(nóng)村插隊的孩子呢?這套書承載的,不僅是知識,更是全家人改變命運的希望。
胡燁的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在那些偏遠的山村里,知青們坐在漏風(fēng)的土屋里,眼睛緊緊盯著門口,盼著來自上海的郵包,盼著那套能改變他們命運的書。一想到兒子胡偉在農(nóng)村著急等待的樣子,他心里就更急了。
可看著這綿延幾公里的隊伍,胡燁心里也清楚,這么老老實實排隊,恐怕等到天黑也買不到書,跟大海撈針沒啥區(qū)別。他定了定神,決定另想辦法。他沿著隊伍邊緣慢慢往前擠,腳步放得很輕,還時不時跟旁邊的人說“不好意思,借過一下”,生怕被人當成插隊的,引來不滿。
擠了沒一會兒,他突然瞥見前面不遠處,供銷社的老熟人老崔正扛著一個沉甸甸的長條布袋子,臉憋得通紅,在人縫里艱難地挪動,額頭上全是汗。胡燁趕緊快走幾步,伸手托住布袋子的底部,往上一抬:“老崔,我來幫你一把!”
老崔頓感肩上一輕,詫異地回過頭,一看是胡燁,黝黑的臉上立刻堆起笑容:“哎喲老胡!你也來這兒排隊買書啦?”
這話剛說完,旁邊排隊的人立刻齊刷刷地投來警惕又憤怒的目光,像無數(shù)把小刀子似的,死死盯著胡燁,有人還小聲嘀咕:“怎么回事?。肯氩尻牥。俊?/p>
胡燁心里一緊,趕緊擺著手高聲解釋:“沒有沒有!我不是來排隊的!我是去供銷社辦點事,這不路堵死了嘛!正好看見老崔扛著重東西,過來搭把手!”說著,他還朝老崔使了個眼色。
老崔多機靈啊,立刻會意,樂呵呵地應(yīng)和著:“對對對!老胡是來幫我的!咱們倆這就走,不耽誤大家排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