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公里外,大河河畔的楊柳村,熱浪滾滾,空氣都熬成了白煙,眼前的景象都變得扭曲躁動。往日奔騰咆哮的大河,此刻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村東嶺的黃土崗被曬得發(fā)白,連最耐旱的薊草都蔫成了一個個干枯的小拳頭。
在這片焦土的最高處,兩間青瓦教室孤零零地杵著,像兩座被遺忘的墳。風吹雨打的外墻上,裂縫扭曲得像老人的手紋。瓦縫間的雜草耷拉著腦袋,知了的叫聲都透著一股半死不活的氣息——直到一聲炸雷般的巨響,把這片死寂砸得粉碎!
“哐!”
“哐!哐!哐!”
豁了口的搪瓷缸子,在破舊的樺木講臺上砸出驚心動魄的悶響。積年的木屑混著粉筆灰“轟”地騰起,在斜射進來的光柱里跳起癲狂的舞。粉塵迷霧中,十八歲的知青李在然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弓弦。他深陷的眼窩里燒著兩團火,汗水在蒼白的臉上沖出泥溝,攥著粉筆的手青筋暴跳。
“人性,是惡的!”少年的嘶吼帶著血腥氣。半截粉筆狠狠戳進黑板,“人,性本惡”幾個大字力透板背。粉筆灰簌簌落下,仿佛整個衰敗的教室都在他爆裂的情緒里發(fā)抖。
他猛地轉(zhuǎn)身,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刀子似的目光掃過臺下,要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刻進那些麻木的眼瞳里。
“看!”他猛地一指窗外屋檐下隱約可見的鳥巢,指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看看屋檐下壘巢的麻雀!強壯的雛鳥,為了多吃一口,啄死弱小的兄弟!那是血脈相連的骨肉!”
“?看!”他又猛地指向門外田野的方向,盡管隔著墻壁,但每個人都仿佛能“看”到那景象,“看看生產(chǎn)隊田埂的螞蟻!工蟻累死,前腳剛停,后腳就被同巢的伙伴分食!那是并肩勞作的同袍!”
他深吸一口氣,粉塵嗆入喉嚨,引起一陣強烈的咳嗽,他強行壓下,聲音變得更加撕裂而高亢:
“人性是惡的!如若不然——”?他幾乎是咆哮出來,“為什么鳥獸蟲魚用爪牙!為什么人間也用刀槍?!為什么活著就像在斗獸場?!為什么強的永遠踩著弱的?!為什么好人總沒好報?!”每一個質(zhì)問都像重錘砸在凝固的空氣里。
“人性是惡的!如若不然——”?他充血的眼睛掃過墻上模糊褪色的標語殘跡,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嘶鳴,“為什么窮的永遠被踩在泥里!為什么老實人總被欺負?!媚富仇窮,恃強凌弱,善無良報,這些爛事,為啥像癩皮狗一樣,從古到今,從窮山溝到富貴窩,甩不掉,洗不凈?!?”
臺下泥土地上,幾條老舊條凳歪斜地擺放著。凳子上坐著一群沉默的孩子,他們像被按了暫停鍵的雕塑,連呼吸都輕得幾乎聽不見。
個個蓬頭垢面,小臉上糊著不知是泥巴還是汗?jié)n的黢黑污跡,五官都模糊了。眼神空洞,麻木,茫然,像蒙著一層永遠擦不掉的灰霾。
他們年齡跨度大得驚人:有七八歲拖著鼻涕的,四五歲吮著臟手指的,甚至還有一兩個走路都未必穩(wěn)當?shù)膬扇龤q娃,被稍大的孩子勉強抱著,此刻也瞪著一雙懵懂的大眼。
無論年紀大小,對講臺上李在然這番夾雜著激憤與絕望的吶喊,他們的反應(yīng)驚人地一致:沒感覺!
不思考,不疑惑,更何談共鳴?甚至懶得抬頭看他一眼。仿佛那嘶吼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又一陣惱人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