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寒冬臘月那天,任命他為教育部長的文書送過來時,他指尖劃過鋼印的凹凸紋路,金屬的寒意順著指尖直刺骨髓。這位曾在荒漠里指揮過核試驗的將軍,此刻卻覺得眼前這張紅木辦公桌,比羅布泊的發(fā)射井更令人窒息——核試驗有數(shù)據(jù)可依,可教育這攤子事,牽扯著千萬人的前途,一步錯就是滿盤皆輸。
當時窗外的積雪還沒消,玻璃板下壓著的上級批示泛著冷光。他盯著那行“抓好教育,事關(guān)國運”,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當年能扛得起千噸重的核設(shè)備,如今卻覺得連一支教鞭的分量都扛不動。
這些年,欠賬太多,比如學校教學秩序無法保證,校舍條件不是很好,比如基層學校缺老師、缺教材,還有的地方?jīng)]有固定的地方實施教學,又比如連招生標準都模糊不清。面對全國千萬學子的前途,他第一次嘗到了“力不從心”的滋味??擅罹褪敲?,最終也只能在述職報告上寫下“勉力而為”四個字,筆鋒輕得像羽毛,卻壓得他心口發(fā)沉。
轉(zhuǎn)眼到了八月,北京的熱浪把柏油路都曬得發(fā)軟,友誼賓館的會議室里卻冷得像冰窟。這是今年第二次高校招生會議,當文件組的工作人員搬來半人高的《招生草案》時,來自東北的一位代表突然“刺啦”一聲扯開了襯衫領(lǐng)口,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都這會兒了還搞群眾推薦?我閨女在知青點天天偷摸打著手電復(fù)習,被鄰居罵是‘小資病’,說她‘讀書沒用’!”
他說著就從口袋里掏出張皺巴巴的家書,紙頁上的字跡被汗?jié)n暈染,還裂開了幾道細紋,像極了那些年被撕碎的準考證?!澳銈兛纯?,我閨女寫‘要是能考大學,就算餓肚子我也愿意’,這要是還按推薦來,她這輩子都沒機會!”
這話一落地,會場瞬間炸鍋!兩派人馬當場拍案對吼,唾沫星子在吊燈下亂飛:
“不考試怎么選真才?難不成靠舉手表決定狀元嗎?!”
“放屁!我就是工人子弟,我憑啥不能靠考試上大學?!”
文件組的楊秘書埋著頭疾書,鋼筆尖在“文化考核”條款上來回劃圈,墨痕都疊成了黑疙瘩。他心里跟明鏡似的:某些人怕的根本不是什么修正主義,而是考試制度一動,他們靠關(guān)系、走后門的奶酪就保不住了。
更致命的是,本該掌舵的劉和教育部,竟全程毫無作為。他像是繼承了前幾年的躲避姿態(tài)——就像那年面對棘手問題時,躲在屋子里靠打乒乓球消極應(yīng)對一樣,這次也任由會議在爭論中空轉(zhuǎn),自己一言不發(fā),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會議從盛夏拖到秋涼,友誼賓館的客房換了三茬,某位代表的行李箱滾輪天天在走廊里磨,硬生生磨平了半公分。當服務(wù)員第四次來催退房時,墻上的掛歷“嘩啦啦”翻到了九月,窗外的梧桐葉都開始往下掉了,方案還是沒個準信。
某天傍晚,走廊里突然傳來沙啞的哼唱聲,是工人老大哥愛唱的調(diào)子,卻被改了詞:“方案推倒幾十遍喲,磨穿鞋底難定板——”“耳旁風再猛有啥用?教室大門焊得嚴!”唱歌的是位來自工廠的代表,聲音里滿是無奈,聽得人心頭發(fā)酸。
部長辦公室里,劉西堯還在盯著文件上“推薦入學”四個字,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連指甲蓋都泛了青。抽屜深處,三封來自基層的加急電報像烙鐵似的發(fā)燙——里面全是老百姓的呼吁,求著恢復(fù)考試。他忽然想起半年前交接核試驗防務(wù)時,老部下跟他說的那句嘆息:“部長,這回您要蹚的雷區(qū),可比羅布泊兇險百倍??!”
就在會議陷入膠著,連代表們都快失去耐心時,一位名叫穆?lián)P的《人民日報》記者站了出來。他天天泡在會場,敏銳地察覺到,束縛教育界手腳的“兩個估計”,根源深扎在過去的特殊時期,不把這根毒刺拔了,招生改革就是空談。
穆?lián)P回到報社,連夜奮筆疾書,寫出了一份直指問題核心的內(nèi)部報告——《全教會那份“紀要”到底怎么回事?》。報告里把“兩個估計”的危害說得明明白白,還列舉了基層學校的真實情況。這份報告像插上了翅膀,迅速送到了高層手中,印在了1977年9月15日那份編號“特628期”的《情況匯編》上。
可劉西堯的反應(yīng),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態(tài)度曖昧不清,既不反對也不支持,報告送過去后就石沉大海,沒了下文。正因為這份“曖昧”,北京這場決定千萬青年命運的“高招會”,陷入了漫長的拉鋸戰(zhàn),方案遲遲定不下來。
僵局最終還是驚動了這位可愛的老人。會議開到第36天,也就是9月19日,這位可愛的老人親自出馬,還拉著負責科教工作的方毅同志一起坐鎮(zhèn),把劉和幾位副部長都叫到了跟前。這場重量級談話,正是被穆?lián)P那份擲地有聲的內(nèi)部報告直接點燃的。
這位可愛的老人開門見山,語氣里帶著明顯的嚴厲:“管教育的部門,不為廣大知識分子說話,還背著過去的包袱不敢動,將來是要栽大跟頭的!”他重申了之前科教座談會上的觀點:“教育戰(zhàn)線過去十七年的工作,主流是好的,不能一棍子打死!”對于教育部在高招會上還被舊框框束縛,他顯然非常不滿。
“文件上畫了圈,不代表里面就完全沒有是非對錯!”這位可愛的老人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著,“我們要準確、完整地理解思想體系,不能斷章取義!”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語氣更重了:“對那份錯誤的《紀要》,必須批判!要劃清是非界限,不然教育改革根本沒法推進!”
說到這兒,他看向劉西堯等人,眼神里帶著質(zhì)問:“你們到現(xiàn)在還沒掌握主動權(quán),至少說明你們膽子太小——是怕跟著我走,又犯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