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天趙自豪“悟”了“溫水煮麂子”的“真諦”,旺牛大隊部那間小小的辦公室,就成了王婷專屬的備考堡壘。趙自豪利用他手中的權(quán)力,硬是把所有可能打擾到她“復(fù)習(xí)”的雜事都擋在了門外。
他則心滿意足地霸占了王婷對面的位置,宛如欣賞一件稀世珍寶般,貪婪地享受著這“靜好歲月”。
油亮的腦袋映著窗外天光,肥碩的身軀深陷在藤椅里,手里裝模作樣地翻著不知哪年的《人民日報》,眼角的余光卻像涂了膠水,牢牢粘在王婷伏案的背影上——那微微蹙起的秀眉,那因?qū)W⒍p抿的唇瓣,那偶爾因攻克難題而舒展的眉宇……每一幀都讓他渾身舒坦,飄飄欲仙。
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的霉味、昏黃臺燈的鐵皮溫?zé)釟庀?,以及趙自豪身上濃得化不開的桂花頭油味。兩人往往一整天也說不上三句話。
但這詭異的沉默,在趙自豪那被自我幻想塞滿的大腦里,自動翻譯成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默契”與“融洽”。他堅信,空氣中流淌著一種無需言說的“情愫”,王婷的沉默就是對他最大的認同和害羞!
尤其當他“敏銳”地捕捉到王婷流露過考大學(xué)的念頭時,更是如同打了雞血!他今年可是被他爹趙大山拍著胸脯保證,要用公社的“工農(nóng)兵學(xué)員”推薦名額送去上大學(xué)的!王婷也想考大學(xué)?這不就對上號了嗎?!原來她冷若冰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想跟自己“比翼雙飛”的火熱之心!她這么拼命學(xué)習(xí),就是為了能跟他一起走進大學(xué)校園??!
這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讓趙自豪走路都帶上了彈簧,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艷陽天”,感覺整個世界都為他開了柔光濾鏡。之前那些歪門邪道的心思被他徹底拋到了九霄云外——費那勁干嘛?等著美人自己投懷送抱不香嗎?
他瞄了眼桌上那本印著勞模頭像的日歷,昨天那頁赫然印著一行字:“美好,不在乎結(jié)果,而在乎過程?!?/p>
印刷廠工人隨意從語錄里摘抄的雞湯,此刻被他當成了哲人箴言。
“至理名言?。 壁w自豪一拍大腿,醍醐灌頂,“結(jié)果嘛,板上釘釘就是我倆雙宿雙飛!現(xiàn)在這過程——她偷看我,我欣賞她,眉來眼去,心照不宣……嘖嘖,妙不可言!我得好好享受!”仿佛為了配得上這“美妙過程”和他幻想中“大學(xué)生”的身份,趙自豪一改往日的憊懶油滑,處理起村務(wù)竟也板著臉學(xué)著“鐵面無私”、“有板有眼”起來。雖然那“鐵面”下眼神時常飄忽,那“有眼”更多是裝腔作勢,但架子是端起來了。
傻兒子這突如其來的“改邪歸正”,驚得趙大山的老花鏡差點掉下來。當他拐彎抹角打聽出根源在王婷身上時,不由得對那個清冷倔強的女知青也刮目相看——好一個“旺夫”的妙人兒!未來的兒媳婦啊!
能潛移默化地改變男人,走正道,有上進心,氣色和運勢都在好轉(zhuǎn),這樣的姑娘不是旺夫是什么呢?
于是,趙大山的“慈愛”也如潮水般涌向王婷。公社分下來的稀缺點心票?給小王!知青表彰先進的名額?非小王莫屬!一張印著“三八紅旗手”的紙質(zhì)獎狀,甚至被趙自豪鄭重其事地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最顯眼的位置,映著臺燈的昏黃光暈,泛著廉價的金邊。
王婷對此一概視若無睹。她的世界,在那個決定命運的“簡報”出現(xiàn)后,就徹底收縮了。眼前只有攤開的舊筆記、密密麻麻的公式、不斷減少的倒計時。所有的嘉獎、褒揚,不過是落在她專注堡壘上的塵埃,風(fēng)一吹就散。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條可能存在的、通往未來的獨木橋上。
當暮色如同浸透墨汁的棉紗,緩緩漫過旺牛村低矮的青磚墻頭時,王婷在筆記本的扉頁上,用紅筆重重劃掉一個數(shù)字,寫下第三個鮮紅的——“離高考還有多少天”。她最終還是打了個問號。
具體什么時候高考才能舉行,王婷不知道,但她還是給自己劃定了一個考試的時間。她仿佛堅定地認為,高考恢復(fù)的消息一定會來的!
舊臺燈昏黃的光暈,像一只疲憊的眼睛,籠罩著她小小的書桌世界。遠處生產(chǎn)隊倉庫方向,傳來模糊的、關(guān)于工分多寡的激烈爭執(zhí)聲,像一首遙遠的背景噪音。
而在知青點那簡陋的土坯房里,胡偉正就著一盞豆大的煤油燈,小心翼翼地抄寫聶柱那本《數(shù)理化自學(xué)叢書》。跳動的火苗將他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映在糊著舊報紙的土墻上。煤油燃燒特有的黑煙裊裊升起,熏燎著他的鼻孔和眼角,留下淺淺的黑色印記。
炕角,蜷縮著一封皺巴巴的信,來自陜北的哥哥胡強。信紙上的字跡如同刻刀鑿出,力透紙背。胡偉已經(jīng)反復(fù)看了好幾遍,心情卻一次比一次沉重。
胡強在信里,對弟弟提到的“高考快要恢復(fù)了”的消息反應(yīng)平淡得近乎冷漠。通篇大部分篇幅,都在訴說陜北的苦寒與百姓的艱難——凜冽如刀的西伯利亞寒風(fēng)如何穿透最厚的棉襖,干旱的春季如何揚起裹挾著沙礫的狂風(fēng),刮得人睜不開眼,甚至連診所抽出的血樣,靜置后瓶底都赫然沉淀著一層細密的黃沙!字里行間,充滿了對那片貧瘠土地的沉重憂慮和一個扎根者的決心。
信的末尾,胡強寫道:“……吾弟當以鯤鵬之志搏擊長空,奮力一搏,考上大學(xué),為父母掙得榮光。兄……甘為礎(chǔ)石,鋪就他人坦途亦可慰平生……”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堵在胡偉胸口。窗欞縫隙鉆進一絲涼風(fēng),帶來屋外菜地里殘留的最后一點油菜花的微澀香氣——那是空油瓶里最后的倔強。這微弱的花香,混雜著信紙上那股濃烈得化不開的、屬于陜北高原的羊膻味——大概是寫信時沾上的,形成一種奇異的、帶著強烈沖擊力的味道,猛地沖進胡偉的鼻腔,直熏得他眼眶陣陣發(fā)酸。
哥哥鼓勵他考大學(xué),為爸媽掙面子……這沒錯??伤约耗??他把所有的機會都讓出去了!三次!三次逃離那個“人間地獄”的機會!
“哥這是鐵了心要一輩子爛在陜北的山疙瘩里?。 焙鷤┰甑刈チ俗ヮ^發(fā),手指上還沾著煤油燈的黑色煙灰,“爸媽要是知道了,還不得活活氣死?他們可都指望著兩個兒子都能回城光宗耀祖呢!”
“尤其是爸爸,按照他那火爆脾氣,還不得叫嚷著‘打斷你的狗腿’!我沒你這個兒子!”
看到哥哥的倔強,胡偉仿佛聽到了父親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