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開書桌的小抽屜,從最深處摸出一本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日記本。掀開封面,紙頁已經(jīng)有些泛黃。她拿起鋼筆,吸飽墨水,筆尖落在紙上:
“1977年8月21日,七夕節(jié),多云,起風了,有些初秋的涼意。窗外的白樺樹,葉子已經(jīng)開始泛黃飄落。來雙溝村的第3232天?!?/p>
字跡清秀工整,記錄著日常的軌跡:
“上午隨梁大隊長去公社開會,匯報國慶慶?;顒踊I備情況。因節(jié)目形式多樣,群眾參與度高,氛圍熱烈,受到公社廉主任口頭表揚。(詳情見今日會議紀要存檔)”
“中午返回大隊部,召集副大隊長、會計、婦女主任、治保主任開會,傳達公社會議精神,布置落實任務(wù)。(會議記錄已整理歸檔)”
“下午陪同婦女主任李主任前往知青點,傳達廉主任對知青近期積極組織學習活動的表揚。知青們情緒尚可,但對復習資料短缺問題反映強烈?!?/p>
寫到這里,筆尖流暢的軌跡忽然頓了頓,一滴飽滿的墨汁不受控制地滴落在紙頁上,迅速洇開一小團墨暈。腦海中,一個身影猝不及防地闖了進來——晚上,陪著公社蹲點干部華慶軍走訪社員家的情形,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xiàn)。
胡悅的呼吸微微一滯,筆尖懸在半空,片刻后,才在那團墨暈旁,補上一行字:
“晚七時,陪同蹲點干部華慶軍同志走訪第三生產(chǎn)隊張福根、王秀娥等社員家庭,了解秋糧收割準備情況及群眾思想動態(tài)?!?/p>
“華慶軍……”僅僅是寫下這三個字,胡悅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那個人的樣子立刻浮現(xiàn)在眼前:身姿挺拔,走路帶風,說話條理清晰,骨節(jié)分明的手腕上,袖口偶爾會露出一截干干凈凈的白襯衫邊……特別是那雙眼睛,看人時有種溫和又專注的力量。
那天晚上走訪完最后一家,月亮已經(jīng)升得老高。走在回公社的路上,四下寂靜,只有兩人的腳步聲。華慶軍突然側(cè)過頭,問她:“小胡同志,你覺得咱們雙溝村,要發(fā)展,最缺的是什么?”
月光落在他清俊的側(cè)臉上,胡悅當時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準備好的官話套話全忘光了,脫口而出:“缺……缺條像樣的路!晴天一身土,雨天兩腳泥,好東西都運不出去……”
華慶軍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顯得特別真誠:“說得對!要想富,先修路,這是硬道理!小胡同志,你很有想法嘛!”
就這一句話,一個笑容,讓胡悅感覺自己像是被架在爐火上烤,臉頰發(fā)燒,手心冒汗,后面華慶軍還說了些什么,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想到這兒,胡悅下意識地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晚滾燙的溫度。她趕緊甩甩頭,想把那張臉從腦子里趕出去,可筆尖卻不聽使喚,在“華慶軍”三個字下面,無意識地輕輕劃了一條淺淺的、波浪似的線。
她慌忙合上日記本,像是怕被誰窺見了心底的秘密,飛快地塞回抽屜最深處。一顆心,卻在胸腔里“怦怦”亂跳,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攪得她剛剛因?qū)懶哦较⑿┰S的情緒,又莫名地紛亂起來。窗外的白樺樹葉沙沙作響,仿佛也在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