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63章 科教座談會（第1頁）

1977年8月的京城，科教座談會的會場里還飄著昨夜未散的墨香。這位可愛的老人剛在前幾日恢復了所有職務(wù)，整個人精神得很，參會前特意在筆記本上寫下兩句詩：“黃忠躍馬定軍山，能飯廉頗弓滿彎?！惫P鋒遒勁，字里行間全是不服老的勁頭，仿佛下一秒就要披掛上陣，為科教事業(yè)殺出一條路來。

此時會場氣氛正僵著，滿屋子學者要么低頭攥著衣角，要么盯著桌角的鮮桃發(fā)呆，沒人敢先開口。蘇步青坐在藤椅上，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劃著，心里卻像揣了團火——那些憋了十年的話，此刻不吐不快。他想起年輕時刻在書桌里的座右銘：“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當年在戰(zhàn)火里護著書本跑的勁頭，突然又涌了上來。他心里明鏡似的：有些東西埋在歲月里，要么成塵土，要么成琥珀，能不能留住真學問，終究得靠自己爭。

“我的微分幾何組……垮了。”蘇步青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鐵。他懷里的花名冊“啪嗒”掉在桌上，紙頁散開，三十個名字里，二十八個被猩紅墨水劃得密密麻麻，像一道道傷疤。“設(shè)備被拆了當廢鐵賣，資料燒的燒、撕的撕，助手們不是被下放到農(nóng)場喂豬，就是改行當采購員去了——”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向最后兩個沒被劃掉的名字，指節(jié)泛白，“現(xiàn)在讓我?guī)е鴥蓚€光桿司令，去跟普林斯頓的數(shù)學堡壘較勁？這不是讓我們赤手空拳去打仗嗎！”

這位可愛的老人表情凝重，聲音洪亮：“主管教育的同志，記下來！蘇步青同志點名的學者，三個月內(nèi)必須全部歸隊！缺的設(shè)備、資料，優(yōu)先調(diào)配！”鋼筆尖在紙上飛快游走，沙沙聲像春雨打在凍土上，會場里那層冰封的沉默，終于裂開了第一道縫隙。

蘇步青看著這位可愛的老人雷厲風行的樣子，眼眶有點發(fā)熱。他指尖在藤椅扶手上劃出復雜的幾何紋路，沙啞的嗓音像鈍刀慢慢刮開冰層：“咱們的科研隊伍，現(xiàn)在就是根斷了的竹子——25歲到35歲那段最關(guān)鍵的竹節(jié)，全被抽空了！年輕人要么沒機會學，要么學了沒用，再過幾年，連能接棒的人都找不到了！”

這話剛落，旁邊一位三十出頭的年輕教授“騰”地站起來，手里舉著張發(fā)黃的成績單，紙頁上還沾著干涸的泥漬，結(jié)成了蛛網(wǎng)似的印子：“蘇老說得對！我認識幾個學量子力學的精英，現(xiàn)在還在鄉(xiāng)下挑糞、插秧！”他手指重重戳向成績單上的滿分欄，聲音里帶著急勁兒，“給他們?nèi)齻€月復習時間，他們立馬就能撿起專業(yè)，重啟那些被凍結(jié)的智慧！”

“就像修補碎瓷碗！”坐在另一邊的化學泰斗接過話頭，推開桌上的青瓷茶杯，用三個茶碟在桌面擺成三角陣型，“把1963到1965級的好苗子找回來，比重新培養(yǎng)新人快得多！還有研究生制度，這可是頂梁柱??！美國67%的科研成果，都是靠研究生團隊搞出來的，咱們呢？”他伸出三根手指頭，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不足3%！這差距，再不補就來不及了！”

更刺目的對比還在后頭。一位院士顫巍巍地翻開學生作業(yè)，最后一頁的應(yīng)用題標題讓全場倒吸一口涼氣——《大字報耗紙量計算》，字里行間全是荒誕；某研究所長氣得把一塊碎裂的實驗器皿摔在桌上，瓷片彈起來又落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這是交大高材生造的！連基本的熱傳導原理都不懂，這樣的工程師，跟盲人造火藥庫有什么區(qū)別！”

角落里的生物學家突然站起來，手里甩著兩張疊在一起的圖表。左邊那張《國際學報》收錄數(shù)據(jù)，從六十年代初就開始斷崖式下跌；右邊那張中科院饅頭供應(yīng)量曲線，竟然跟左邊的曲線驚人地同步。“知識分子的腦力消耗，”他指尖劃過兩條曲線的交叉點，聲音里滿是痛心，“永遠趕不上胃囊收縮的速度！連飯都吃不飽，哪還有力氣搞研究？”

就在大家越說越沉重的時候，某部委的李部長突然攤開一摞檔案袋，里面裝著三百多份沾著泥漬、甚至帶著草屑的自學筆記。他從中抽出四十七份，放在桌上：“同志們看看，這些都是下鄉(xiāng)知青、工廠工人寫的，里面的高等數(shù)學演算，比名校的期中試卷還精彩！”他舉起一張樺樹皮，上面用炭筆寫滿了微積分公式，還有一張紙上，是在田間地頭用樹枝畫的分子結(jié)構(gòu)圖——這些在荒年里野蠻生長的智慧，像一簇簇火種，在會場里慢慢亮了起來。

這位可愛的老人看著這些筆記，手指在桌沿輕輕敲擊。突然，他撕開手邊的煙盒，拿出里面的錫紙內(nèi)襯，用鋼筆在上面急速書寫?！按髮W直招”“破格讀研”“重點培養(yǎng)”——三個關(guān)鍵詞被重重劃下，鋼筆尖甚至穿透了錫紙，墨跡透過紙背，在紅木桌面上暈染開來，像一朵待放的梅花，透著股沖勁。

第一天的座談，大家還是有些拘謹，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敢敞開心扉說話，大多數(shù)人還是揣著心思聽，偶爾點點頭，沒敢多言。可到了第二天，也就是8月5日，情況明顯不一樣了——會場里的氣氛活泛起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主動發(fā)言，那些憋在心里多年的話，像開了閘的洪水，再也擋不住了。

一位頭發(fā)全白的老者慢慢舉起左手，枯瘦的食指像把解剖刀，劃開了會場最后的沉默：“咱們科技系統(tǒng)這兩千多號骨干，當年被污蔑成‘香蕉串上的毒果’——說什么‘科研領(lǐng)域的異見者像香蕉一樣成串生長，必須整株鏟除’！”他越說越激動，突然將手里的茶杯“砰”地砸在桌面上，瓷杯裂開一道縫，茶漬濺得滿桌都是，在紅木桌面上綻開冰紋，“我原來所在的研究所，三百多個精英，一百多人被關(guān)進牛棚，十多個人……再也沒出來，永遠埋在了凍土下！”飛濺的茶漬在桌布上洇出暗紅的印子，像極了那年雪地里沒能凝固的血，看得人心頭發(f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