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機里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可潘瑕卻已聽得渾身冰涼,手腳麻木。她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恍然大悟!那個走路顫巍巍、說話帶著哭腔、博取她無限同情的老太太,哪里是什么孤苦無依的可憐人?那分明就是“麻”門里的頂尖高手!老辣至極!
騙子先是用“小恩小惠”鋪路——一次次看似平常的買煤,每次都付錢,雖然潘瑕常給小便宜,每次都笑臉相迎,絮叨些家長里短營造親近感。這溫水煮青蛙般的接觸,一點點卸下了潘瑕的防備,讓她從最初的買賣關(guān)系,逐漸滋生出同情、關(guān)心,最終視她如親人長輩。那時候,潘瑕每次看到老太太,心里都暖暖的,想著能幫一把是一把,卻沒想到這都是人家精心設(shè)下的圈套。
情感的堤壩一旦被攻破,信任就變得盲目。當(dāng)老太太拋出精心設(shè)計的“兒子被扣,性命攸關(guān)”這個巨大的、能激起人強烈保護(hù)欲的“餌”時,已被“親情”俘獲的潘瑕,豈有不咬鉤的道理?三百塊的血汗錢,就這么心甘情愿地、滿懷“救人”急迫感地交了出去……典型的“麻”門精髓:單兵作戰(zhàn),攻心為上!
潘瑕靠在墻上,閉上眼,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到極點的笑容。老太太?就算她真的腿腳不便,又怎樣?茫茫人海,騙子得手后早已如同泥牛入海,蹤影全無。在那個信息閉塞、戶籍管理松散的年代,去哪里找?就算知道是“麻門”手段,也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認(rèn)栽是唯一的選擇。
可認(rèn)栽的代價,是沉甸甸的三百塊??!那是她多少個寒風(fēng)刺骨的清晨摸黑起床,多少個酷暑難耐的正午揮汗如雨,一車又一車的煤,一塊錢一塊錢攢下來的血汗結(jié)晶!每一塊煤上都浸透了她的辛勞,每一塊錢上都承載著對微小但確定的未來的期望。如今,全成了騙子囊中之物,成了滋養(yǎng)惡行的養(yǎng)分!
想到此處,一股混雜著懊悔、憤怒、心痛和極端窩囊的濁氣直沖潘瑕的胸臆。她只覺得胸口發(fā)悶,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來,眼前發(fā)黑,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喉嚨里堵得難受,幾乎要嘔出血來。
……
這一路上憋著的眼淚再次決堤,她趴在冰冷的車把上,肩膀劇烈地聳動,發(fā)出壓抑的、絕望的嗚咽。那哭聲在空曠的田野上飄散,被風(fēng)一點點扯碎,顯得格外凄楚無助,仿佛是在向天地訴說著她的不幸。
精神恍惚,身體透支。潘瑕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開著車,又是怎么一路吆喝著,勉強把那剩下的一車煤炭賣掉的。她只覺得自己像個木偶,機械地做著這些事,身體里的力氣仿佛被抽干了。
等她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把熄了火的手扶車歪歪扭扭地停在家門口時,天早已黑透,抬頭望去,已是后半夜。萬籟俱寂,只有寒風(fēng)在屋檐下嗚咽,像是在為她的遭遇而哭泣。
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預(yù)想中債主堵門的喧鬧。催債的人終究是等不及,早就走了。這難得的清靜,此刻卻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潘瑕,讓她感到更加孤獨和冰冷。她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心里一陣茫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身心俱疲!這一整天的遭遇,從滿懷希望到墜入深淵,從被騙巨款到遭受無端指責(zé),巨大的精神壓力和體力消耗,早已將她徹底掏空。她連一絲力氣都沒有了,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每走一步都疼得厲害。心里堵著的那口氣更是讓她連呼吸都覺得沉重,仿佛每一口空氣都帶著苦澀。
她甚至感覺不到饑餓。推開冰冷的屋門,家里一片狼藉也顧不上了。衣服扔得到處都是,桌椅也倒在一旁,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暴風(fēng)雨。她連外衣都沒脫,就那么直挺挺地、像一截被砍倒的木頭一樣,重重地?fù)涞乖诒涞耐量簧稀?/p>
胡亂地扯過那床同樣冰冷的、帶著潮氣的舊棉被,把自己從頭到腳緊緊裹住,仿佛要將自己與這個冰冷殘酷的世界隔絕開來。她蜷縮在被窩里,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試圖尋找一絲溫暖。
身體極度疲憊,精神卻異常亢奮,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像一群瘋狂的麻雀啄食著她的神經(jīng)。憤怒、委屈、懊悔、對未來的絕望……這些情緒像沉重的磨盤,一點點碾磨著她最后的心力。她的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老太太的面孔,那虛偽的笑容,還有村民們指責(zé)的眼神,這些畫面像噩夢一樣糾纏著她。不知過了多久,在極度的身心煎熬中,潘瑕的意識終于被無邊的黑暗和沉重拖拽著,墜入一片混沌麻木的淺眠。
睡夢中,那份焦急、那份自責(zé)、那份悔恨,連著那份奔波讓潘瑕的大腦無法停歇。
她在夢中又回到了那個院子,看到老太太正得意地數(shù)著錢,村民們在一旁指指點點,她想沖上去理論,卻怎么也邁不開步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急得大喊大叫,可喉嚨卻像被堵住了,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然而,這脆弱的平靜并未持續(xù)多久。潘瑕剛在混沌中瞇了沒一會兒,連個囫圇夢都沒做完整,就被一聲巨響驚得魂飛魄散!
“哐啷——?。?!”
那聲音尖銳得像寒冬里冰面突然炸裂,又像有人用鐵錘狠狠砸在鐵桶上,震得房梁上的灰塵都簌簌往下掉,瞬間撕裂了后半夜的死寂!潘瑕渾身一哆嗦,像被高壓電擊中似的,猛地從土炕上彈坐起來,心臟“咚咚咚”狂跳,快得幾乎要撞破胸腔,連帶著嗓子眼都跟著發(fā)緊,呼吸都漏了半拍!
她驚魂未定地睜著眼,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胡亂摸索著,手碰到冰冷的被角時,才勉強找回點現(xiàn)實感。借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灰蒙蒙的晨光——那是冬日清晨特有的、沒半點暖意的光,她這才看清,床前的泥土地上,正有個拳頭大小的青石疙瘩在骨碌碌滾著,棱角分明,還帶著砸破東西的余勁,滾到炕邊才停下,發(fā)出沉悶的“咚”聲,像砸在她心上。
潘瑕的目光“唰”地往上移,瞬間僵住了——堂屋南面那扇糊著舊報紙的木格窗,好好的一塊玻璃竟被砸了個大窟窿!碎玻璃碴子像野獸齜出的獠牙,有的掛在窗框上,有的散落在窗臺邊,閃著冷森森的光。初升的太陽剛爬過山頭,冰冷的光線正好從這個破洞里鉆進(jìn)來,落在那些玻璃碴上,反射出的光刺得人眼睛疼,那光里滿是惡意,比前幾天騙子老太太擠出來的假眼淚還冷,比村民們戳脊梁骨的閑話還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