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女人,正匍匐在生產(chǎn)隊廢棄的垃圾堆上。刺鼻的酸腐味沖天而起,腐爛的菜葉、動物內(nèi)臟、還有不知名的污物在她身下流淌。她十指烏黑,指甲縫里塞滿了穢物,正瘋狂地在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里扒拉著,如同覓食的野狗。
“嘿…嘿嘿……”她發(fā)出一串詭異的傻笑,沾滿黑泥的手顫抖著舉起剛剛扒拉出來的半塊東西——那是一個早已發(fā)芽霉變、爬滿蠕動蛆蟲的爛土豆!她竟癡迷地用手掌胡亂擦拭著土豆表面那層黏膩的綠毛和白蟲,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幾個在村口追逐打鬧的半大孩子被這景象嚇住了,遠遠站著不敢靠近。一個小胖子膽大,彎腰抓起地上半干的一坨牲口糞坷垃,用力朝那垃圾堆里的“臟女人”后背砸去!
“噗!”糞塊在她臟污不堪的藍布棉襖上炸開一團污漬。
“住手!鬼孫子!”一聲怒吼炸響!背著巨大糞簍的吳老漢正巧路過,氣得胡子直抖,“混賬東西!糟蹋糞肥!知道一泡好糞多金貴嗎?”
那足以讓任何正常人暴怒或者羞憤的襲擊,卻只讓佟萍萍動作頓了頓。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過頭,亂發(fā)下露出的半張臉被污泥糊滿,嘴角卻以一個不可能的弧度向上咧開!
“嗬…嗬嗬嗬……哈哈哈?。?!”夜梟般凄厲又空洞的狂笑猛地爆發(fā)出來,驚得老槐樹上棲息的寒鴉撲棱棱飛起一片。她看也不看背上的污穢,猛地低頭,張開嘴,狠狠咬向那布滿蛆蟲的爛土豆!
“作孽啊——!”吳老漢的糞叉子“哐當”一聲重重杵在地面上,濺起幾點凍土。他眼睜睜看著佟萍萍把那劇毒的東西塞進嘴里瘋狂咀嚼,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驚駭和痛心,“那是澇窖里泡了一年的爛種薯!豬都不吃的玩意兒!會死人的啊!”
胡強的心,在看到佟萍萍像牲口一樣啃食爛土豆那一刻,徹底被怒火和冰寒撕裂了。他攥著一份連夜寫好的檢舉材料,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像頭發(fā)瘋的公牛沖進了公社知青辦。
墻上那副“廣闊天地煉紅心”的紅漆標語,斑駁脫落得只剩半邊字跡,簌簌往下掉著紅色的粉末,像流下的血淚。風沙無孔不入,將辦公桌上也蒙上了一層細灰。
知青辦主任老馬,一個油光滿面的中年胖子,正捧著個印著褪色紅五星的搪瓷大茶缸,慢悠悠地吹著漂浮的茶葉沫子。他只撩起眼皮掃了一眼胡強遞過來的材料,嘴角撇出一個極其不耐煩的弧度。
“砰!”
搪瓷缸底重重磕在鋪著綠色玻璃板的辦公桌上,震得玻璃板下壓著的那張知青合照嗡嗡作響。照片里,胡強、袁月月、佟萍萍……一張張年輕的臉龐意氣風發(fā),背景是鮮艷的紅旗和標語。如今,照片早已卷邊發(fā)黃,像一張皺巴巴的廢紙。
“胡強同志!”老馬的聲音拖得老長,帶著濃重的官腔,“你這火急火燎的,像什么樣子?自由戀愛!懂不懂什么叫自由戀愛?偉大領袖教導我們,婚姻自由!”他用粗胖的手指咚咚地敲著桌面玻璃板下壓著的一頁薄紙——《婚姻法》摘要?!叭思抑芷汉唾∑计际亲栽傅怯浗Y(jié)婚!受法律保護的!兩口子過日子,鍋沿碰個碗邊,吵幾句嘴,那叫家庭內(nèi)部矛盾!懂嗎?”
他端起茶缸灌了一大口,茶水順著嘴角流到肥厚的下巴上:“你想管?行啊!拿出證據(jù)來!當場抓住周皮兒打人的證據(jù)!白紙黑字,鮮紅的手??!拿來!只要有這個,不用你催,我立馬通知婦聯(lián)主任,明兒一早就帶民兵上門抓人!給你個說法!”
那缸底的五角星再次重重磕在玻璃板上,震得照片里佟萍萍那雙曾經(jīng)明亮的眼睛仿佛也跟著碎裂晃動。胡強死死盯著那照片,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終于聽明白了老馬字里行間每一個音節(jié)里透出的意思:嫌棄!對佟萍萍這個“麻煩”、“污點”知青赤裸裸的嫌棄!巴不得她永遠爛在大槐溝那個垃圾堆里,再也別出來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