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盆濃稠得化不開的黑墨,死死扣在知青點(diǎn)上空。
男知青那間狹小的土屋里,渾濁的空氣像是凝固了——劣質(zhì)煙草的嗆人辣味,混雜著汗餿味和泥土腥氣,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一盞煤油燈,火苗兒蔫蔫的,茍延殘喘地吐著昏黃的光暈,勉強(qiáng)照亮炕沿邊圍著的一方小桌。
幾個男知青像斗敗的公雞,腦袋幾乎要埋進(jìn)那些殘破的課本里。手指關(guān)節(jié)被凍得發(fā)紅,僵硬地捏著鉛筆頭,對著紙上那些扭曲變形、如同鬼畫符的公式定理使勁瞪眼。那些十年前囫圇吞棗學(xué)過的玩意兒,早跟著這些年咽下去的苞米茬子、紅薯干,一起消化得無影無蹤了!腦子里空得能跑馬!
“操!”
一聲壓抑的、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低吼,像炸雷一樣劈開了死寂!
是聶柱!他眼睛通紅,死死盯著《幾何》上一道死活看不懂的證明題,額角的青筋像蚯蚓一樣“突突”暴跳!下一秒,他像是再也無法忍受,五指猛地發(fā)力!
“咔吧!”
一聲脆響!手里的鉛筆應(yīng)聲斷成兩截!墨黑的筆芯碎屑“噗”地炸開,濺得破桌子和書頁上到處都是黑點(diǎn)!
聶柱煩躁地一把抓向自己早已有些稀疏的頭頂,指甲刮過頭皮,發(fā)出刺啦聲。“寫的啥?!十年前學(xué)的,早他媽喂狗了!”他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獸,“騰”地站起身,雙手“哐當(dāng)”一聲,重重砸在桌面上!
油燈劇烈地?fù)u晃起來,豆大的火苗瘋狂跳躍,幾乎熄滅!
“不看了!老子不伺候了!”他抄起炕上那本同樣破敗不堪的《幾何》,看都沒看,狠狠朝著土炕另一頭砸去!書本撞在冰冷的土炕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滑落到角落。聶柱一把推開擋路的凳子,帶著一身無處發(fā)泄的邪火,“哐當(dāng)”一聲撞開屋門,沖進(jìn)了冰冷的場院!
慘白的月光下,他像一頭徹底失控的困獸,徑直撲到場院中央那個沉重的石磙旁!那石磙冰涼刺骨,上面還凝結(jié)著白霜。聶柱張開雙臂,死死抱住這冰冷的、沉默的巨物!雙臂肌肉繃緊,青筋暴起,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被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嘶吼!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這些年淤積在骨子里的憋屈、絕望、還有那看不見未來的茫然,統(tǒng)統(tǒng)擠壓出來,灌注進(jìn)這無動于衷的石頭里!
身體是長高了,可繁重的農(nóng)活只把他壓榨得更瘦、更硬,肋骨嶙峋。力氣是練出來了,掄起鎬頭虎虎生風(fēng),可這雙手……手掌上覆蓋的老繭厚得如同樹皮,粗糙堅(jiān)硬。此刻攥著拳頭捶打石磙,只覺得指關(guān)節(jié)生疼,拿起那纖細(xì)的鉛筆桿,竟陌生笨拙得像個剛學(xué)寫字的孩子!這雙手,本該握住知識的筆,描繪未來的藍(lán)圖?。≡鯐涞弥荒芘c泥土和石頭打交道?!
女知青這邊的土屋,相對安靜些。但那份無形的焦灼,像濃霧一樣彌漫在空氣中,沉甸甸地壓得人喘不過氣。
王婷和另外兩個女孩燕子、小娟,擠在唯一一張還算暖和的土炕上。書本攤在面前,可誰也沒心思看進(jìn)去一個字。腦子里亂糟糟的,全是剛才傳回來的、又一個互相矛盾的新“消息”。
“燕子,”小娟碰了碰旁邊的女孩,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恍惚的向往,“你家在武漢,對吧?聽說……東湖冬天真能滑冰???”
燕子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間被這句話點(diǎn)亮了一瞬,像劃亮的火柴?!爱?dāng)然能!”她下意識地挺起身子,聲音也拔高了一點(diǎn),“那冰面,溜光水滑的!夏天才好看呢,滿湖的荷花,風(fēng)一吹,香得很!還有蓮蓬,新鮮掰開,蓮子米嘎嘣脆,甜絲絲的……”她描述著,聲音卻像泄了氣的皮球,一點(diǎn)點(diǎn)低下去,眼神重新暗淡,“也不知道……今年過年……還能不能親眼看到……”
這話像根刺,扎在王婷心上。她也忍不住陷入回憶:“我家旁邊就是人民廣場,可大了……小時候,我媽總牽著我的手去買風(fēng)箏,蝴蝶的、蜈蚣的……風(fēng)一吹,呼啦啦飛得老高……”她的話語猛地頓住,像被掐斷了喉嚨。借著炕沿邊煤油燈微弱搖曳的光,她清楚地看到,燕子飛快地把臉扭向墻壁,抬起手背,在眼角用力地、飛快地抹了一下。
短暫的暢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