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rèn)不認(rèn),事實都擺在那兒!”倪少華的聲音也提高了幾分,帶著股強勢的勁頭,“就說今年,招生工作還沒正式開始呢,托關(guān)系、送禮的風(fēng)就已經(jīng)刮起來了!我前幾天去一個公社調(diào)研,連小學(xué)二年級的孩子都在說:‘以后上大學(xué)不用讀書,有個好爹就行!’你說說,這像話嗎?努力沒用,投胎才重要?這要是傳下去,以后誰還愿意好好讀書?誰還愿意踏實干活?”
徐詩文急得站了起來,雙手在身側(cè)攥成拳頭:“你這是故意往歪了說!封建那套才講血統(tǒng)論,我們這是人民當(dāng)家作主!就算有個別不正之風(fēng),糾正過來就行,主流還是好的!我們那兒每次推薦,都要開社員大會,公開唱票,誰票數(shù)多誰上,透明得很!”
“所以,你就借著‘公開投票’的由頭,把當(dāng)年一起打仗的老戰(zhàn)友的孩子,一個不漏地全送進大學(xué)了?”倪少華的目光像電一樣,狠狠瞪著徐詩文,張嘴撕下一大塊煎餅,裹著蔥白使勁嚼著,“嘎吱、嘎吱”的聲音在寂靜的院子里格外刺耳,“你摸著良心說說,這些孩子里,有幾個是真靠自己的本事,憑票數(shù)選上的?又有幾個,是靠你這個‘教育局局長’的面子,走了后門的?”
晨光熹微剛漫過窗欞,灶房飄來的炒菜香氣里,餐桌上的火藥味卻濃得嗆人。徐詩文攥著筷子的手越收越緊,指節(jié)泛白——這話已經(jīng)是倪少華第三次當(dāng)面戳他痛處了??伤嫔弦琅f強裝鎮(zhèn)定,只是聲音里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發(fā)緊:“戰(zhàn)友們在戰(zhàn)場上拼了大半輩子,斷胳膊斷腿的都有,我不過是給他們的子女多些機會,這難道不是對他們功勞的補償?”
“補償?”倪少華放下盛粥的粗瓷碗,聲音不高卻像針一樣扎人,“戰(zhàn)友的功勞該認(rèn),可國家的大學(xué)名額是給人才的,不是給人情的!你把推薦權(quán)當(dāng)成自家抽屜里的糖,想給誰就給誰,這叫特權(quán)!”他往前傾了傾身,目光直逼徐詩文,“你摸著良心說,上個月分到咱們這兒的三個名額,有兩個是不是連高中課本都沒摸過?真正考了全縣第一的那個知青,連推薦表的邊都沒摸著!長此以往,老百姓能不怨?”
徐詩文被噎得喉嚨發(fā)緊,臉?biāo)查g漲成青紫色,猛地拍了下桌子,粥碗都跟著晃了晃:“你這是故意扣大帽子!取消群眾推薦?那老百姓的孩子還怎么上大學(xué)?你這是明擺著站在老百姓的對立面!”
倪少華眼皮都沒抬一下,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的雜糧煎餅。那煎餅是剛烙的,還帶著熱乎氣,邊緣泛著焦香。他夾起一根金黃酥脆的油條,又捏了段翠嫩的蔥白,卷得緊實,“咯吱”一口咬下去——清脆的咀嚼聲在滿屋子的緊張氣氛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慢慢嚼著,咽下去才抬眼,眼神亮得像淬了火:“教員心里裝著老百姓,這點誰都不能否認(rèn)!可下面有些人,把‘群眾推薦’的好經(jīng)念歪了!名額成了自家的后花園,沾親帶故的都能往里鉆,真正有本事的知青卻被擠得沒處去!你沒聽說過?華清園里有學(xué)生連微積分都不會,未名湖畔有姑娘連《詩經(jīng)》都沒讀過,這些人占著名額,真正的才俊只能在鄉(xiāng)下扛鋤頭,他們的嘆息聲,你就真沒聽見?”
他頓了頓,聲音沉了幾分,像壓著千斤重:“再看看那些知青!李慶霖那封冒死寫的信,你總該知道吧?那里面寫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多少知青在鄉(xiāng)下餓肚子,多少人病倒了沒錢治,多少人連個安穩(wěn)睡覺的地方都沒有,這些你難道都沒看到?恢復(fù)高考,就是要斬斷這些伸往公平的黑手,給老百姓的孩子一條活路!”
“李慶霖”這三個字一出口,徐詩文端著粥碗的手猛地一抖,粥灑了幾滴在褲腿上。他慌忙擦了擦,心卻沉得像墜了鉛——他是地方教育主官,怎么會不知道那封信的分量?那封信,幾乎戳破了多少人想捂住的真相。
時間仿佛一下子倒回了1972年那個陰冷的冬夜。福建莆田城郊的小屋里,一盞煤油燈掛在房梁上,被穿堂風(fēng)刮得明明滅滅,昏黃的光在墻上投下晃動的影子。李慶霖坐在小板凳上,胡亂扒了幾口糙米飯,碗里沒什么菜,只有幾塊咸菜。他打發(fā)走妻子,反鎖了房門,轉(zhuǎn)身就像困獸一樣在狹窄的屋里踱來踱去。
那竹板床年頭久了,他走得急了些,床板就“吱呀吱呀”地呻吟,墻上掛著的舊掛歷被風(fēng)吹得簌簌發(fā)抖。他嘴里不停念叨著,一會兒是“不行,太冒險了”,一會兒又是“可孩子們快撐不住了”,攥著的拳頭松開又握緊,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白印,滲不出血,卻疼得鉆心。
莆田的冬天不算冷,可那天夜里,李慶霖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凍僵了。他怕——怕這封信寄出去,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不僅自己要遭殃,妻子和兒子都得跟著受牽連,那可是滅頂之災(zāi)?。?/p>
“良模的口糧……”他使勁掐著虎口,喃喃地念著兒子的名字,眼眶一下子就熱了。前幾天兒子偷偷跑回家的樣子,像刀子一樣扎在他心上: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頭發(fā)亂得像枯草,臉上沾著泥,褲腳卷著,沾滿了黑乎乎的泥漿,連鞋都破了個洞,腳趾頭露在外面。孩子說是回來要錢理發(fā),可眼神里的饑餓藏不住,剛進門就盯著鍋里的剩飯,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大碗。
他后來才從鄰居嘴里知道,兒子在村里早就斷了口糧,每天只能挖點野菜充饑,這次是實在餓得受不了,才冒著被批斗的風(fēng)險跑回來的??纱謇锵駜鹤舆@樣的知青,還有十幾個?。∷麄兂圆伙?,穿不暖,天天在地里干活,卻連一分錢的分紅都拿不到。他找地方干部反映了多少次,每次都被敷衍過去,像石頭沉進了大海,連點水花也沒有。
想到這些,一股孤勇猛地從心底沖了上來,壓過了所有的猶豫。窗縫里鉆進來的冷風(fēng),掀動了桌上的信箋——那是他寫了改、改了寫,反復(fù)謄抄了七遍的信,每一個字都透著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