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悅捏著半塊冷硬的玉米餅,指尖發(fā)涼??蛔缹γ妫撞藷醴蹢l的熱氣裊裊升騰,模糊了對面兩張臉,可她心頭卻一片清明,像被冷水澆了個透。壞了!她猛地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天大的忌諱——她這個小小大隊會計,今天稀里糊涂坐在了不該坐的位置上!
縣里下來的蹲點干部華慶軍到社員家走訪,名義上是了解情況,實則一雙眼睛盯著大隊班子呢!這活兒本該大隊書記趙利民全程坐鎮(zhèn),一來顯重視,二來……胡悅心里咯噔一下,二來也是無形的震懾。有趙書記這尊“佛”杵著,社員們心里那點嘀咕,那些不該往外倒的牢騷,自然就咽回肚子里了??山裉炷??因為自己在場,趙書記那句“正好胡會計也在,一起”,直接讓局面變成了三個人吃飯。
三個人?按照規(guī)定,在老鄉(xiāng)家“同吃”只有兩個名額,也就是蹲點干部加上陪同干部,現(xiàn)在加上趙利民,三個人直接就超支了!胡悅腦子里仿佛有個算盤珠子噼啪亂響。華慶軍代表縣里,她胡悅是大隊財務(wù),他倆湊一塊兒,趙書記就被架空了!更要命的是,趙書記特意留下來陪著,這本是常態(tài),可加上她胡悅,反倒把這“監(jiān)督”的架勢做得太過扎眼,活像防賊!這不是明擺著告訴華慶軍,大隊里有什么貓膩,需要嚴防死守嗎?
味同嚼蠟!胡悅機械地撥弄著碗里的粉條,粉條滑膩膩的,像她此刻的心情,抓不住,理還亂。玉米餅粗糙的顆粒感磨著喉嚨,怎么也咽不下去。她偷偷抬眼,瞥見趙書記正和華慶軍說著田地里的墑情,臉上掛著笑,可那笑意似乎沒滲進眼底。華慶軍則微微點頭,手中鋼筆似是無意地在隨身小本邊緣點了點。那點墨水的藍,在胡悅眼里刺得慌。
一頓煎熬的晚飯終于結(jié)束。踏著朦朧月色往大隊部宿舍走,路旁稻田里蛙聲聒噪一片,吵得胡悅心煩意亂。
“胡悅同志,”走在前面的華慶軍忽然停步,轉(zhuǎn)過身來。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聲音被夜風(fēng)卷得有些飄忽,“您看,剛才陳家反映的水渠堵塞問題……”
胡悅心頭一緊,腦子里還在飛速盤算著明天如何婉拒華慶軍可能的家訪要求,耳朵里只捕捉到個模糊的尾音,下意識地含糊應(yīng)道:“嗯…好?!甭曇糨p得像柳絮,出口就被風(fēng)吹散了。
華慶軍沒追問,卻掏出了鋼筆和小本,借著清冷的月光就開始寫字。筆帽是金屬的,月光落在上面,反射出一道刺目的銀芒,冷不丁晃過胡悅的眼睛,刺得她一激靈,脫口而出:“我……明天可能要去開……”后面的“會計例會”幾個字還沒吐出來。
“胡悅同志,”華慶軍已經(jīng)合上了本子,目光溫和卻帶著洞悉,“我發(fā)現(xiàn)您今晚……狀態(tài)似乎不太好?是有什么心事嗎?”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
“沒有!”胡悅矢口否認,心跳得又快了幾分。她還在琢磨著明天和后天的脫身之計,越想越覺得理由難找。
“是身體不舒服?”華慶軍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帶著體貼的探尋意味。
“嗯!”這個理由似乎順理成章,胡悅趕緊點頭,怕分量不夠,又忙不迭地補充,“我這幾天……身體一直不怎么爽利?!闭f完又有點后悔,生怕對方真揪著不放。
“需要去衛(wèi)生室看看嗎?我認識那邊的大夫。”華慶軍追問。
“不方便的!”胡悅斬釘截鐵,語氣近乎生硬。她一個年輕姑娘,獨自跟縣里來的男干部去衛(wèi)生室?傳出去還不知道嚼什么舌根!
“哦……”華慶軍拖了個意味深長的尾音,果然不再追問,只是點點頭,“我明白了?!?/p>
兩人沉默地走到胡悅的宿舍門口?;椟S的煤油燈光從門縫里漏出來一線?!叭A慶軍同志,”胡悅推開門,半邊身子已經(jīng)進去,還是忍不住想確認,“明天我可能……”
“時候不早了,”華慶軍體貼地截斷了她的話,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您先好好歇著,養(yǎng)足精神,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也不遲?!蹦鹃T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緩緩合攏,將兩人細長的影子隔斷在門檻兩端。月光清冷,照著胡悅微微發(fā)白的臉。她靠在門板上,感覺后背沁出一層冷汗。
第二天,胡悅特意磨蹭。會計室里噼里啪啦的算盤珠響得格外響亮,她把幾張報表翻來覆去地核算,直到日頭升得老高,陽光透過糊著高麗紙的窗戶,在地面投下刺眼的光斑,才慢吞吞地踱向大隊部辦公室。
進門就看見趙利民書記獨自一人,捧著一張《人民日報》,遮住了大半張臉。辦公室里安靜得只剩下暖水瓶偶爾咕嘟一聲輕響。
胡悅心里還惦著昨天趙書記突然離席時那一瞬間的低氣壓。她拿起暖水瓶,小心翼翼地把開水嘩啦啦注入趙書記面前的搪瓷缸里,熱水蒸騰起白氣?!摆w書記,”她臉上堆起笑,聲音盡量放得輕松,“昨兒個陪著華慶軍同志走了五戶社員家。我知道您忙,事情多,怕他一個人去,社員們冷落了縣里同志,又擔(dān)心……有些社員嘴上沒個把門的,亂說話……”她一邊說著,一邊偷瞄報紙后面的動靜。
趙利民沒吭聲,只是盯著報紙,微微點了點頭,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胡悅心往下沉,看來昨天的“僭越”真讓書記惱了。她咬了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臨了帶著點試探和討?zhàn)埖目跉庋a充道:“哎呀,趙書記,陪著蹲點干部家訪,跑來跑去的,確實挺累人的。您看,今晚…我能不能偷個懶?就不陪著華慶軍同志去了吧?”
她說著,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趙利民拿著報紙的手。只見那報紙紋絲不動,趙書記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又輕輕點了下頭。
完了!胡悅心里哀嘆一聲,涼了半截。書記這反應(yīng),分明是不屑搭理自己了。看來這梁子算是結(jié)下了。她垂頭喪氣,提著空了的暖水瓶,轉(zhuǎn)身就要出門去鍋爐房打水。
“他沒跟你說嗎?”
身后突然傳來趙利民的聲音,不高,卻像平地一聲雷,震得胡悅一哆嗦!手里的暖瓶差點脫手。她猛地回頭,只聽見報紙“簌簌”響動,趙利民清了清喉嚨里的痰,端起茶杯,“滋溜”喝了一大口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