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老北風(fēng),裹著松濤的嗚咽,狠狠灌進(jìn)知青點的破窗戶縫兒,卷起土墻上那張“批林批孔”舊標(biāo)語的邊角,“嘩啦”作響。那褪了色的紅字,像被遺忘的舊夢,蔫頭耷腦地貼在斑駁的土坯上。
屋里,唯一的煤油燈苗兒被風(fēng)吹得飄搖欲滅,燈罩熏得烏黑,昏黃的光暈勉強(qiáng)攏著角落一方小天地。
王婷蜷在一條吱呀亂響、隨時可能散架的木凳上。她幾乎是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摩挲著攤在膝蓋上的那本書。書頁早就泛黃發(fā)脆,卷曲得像風(fēng)干的咸菜,邊角磨損得毛毛糙糙。封面上,《代數(shù)》兩個大字倒是清晰,可翻開扉頁,一行小小的鉛字“1965年第3版”像根冰冷的針,扎得她指尖發(fā)麻。
這是公社辦公室那位劉干事,被她磨得實在沒轍了,才勉強(qiáng)從落滿灰塵的檔案柜底層扒拉出來的“寶貝”。據(jù)說是翻遍了整個縣圖書館唯一能找到的、沾著“高中”倆字兒的東西!
王婷的手指輕輕拂過書脊,那里被人用粗糲的麻繩,狠狠地扎了三道深深的勒痕!那麻繩早就斷了茬口,黑乎乎的,不知浸染過多少人的汗?jié)n和希冀。
這勒痕,像三枚陳舊卻頑固的勛章,無聲地訴說著它曾經(jīng)的主人——至少三代知青!他們大概也像她現(xiàn)在這樣,在昏黃的燈苗下,如獲至寶地捧著它,在那些早已過時、甚至缺頁少章的公式習(xí)題里,費(fèi)力地劃拉著通往未來的救命稻草??释?,辛酸,還有那股子不肯認(rèn)命的勁兒,都死死地勒進(jìn)了這本書的骨子里。
“婷!”胡偉像頭困在籠子里的狼,在巴掌大的土屋里焦躁地轉(zhuǎn)著圈兒。他猛地停下,指著王婷膝頭那本舊書,聲音又急又沖,帶著火星子味兒,“你看看!這玩意兒能頂用?十五年前的老黃歷了!缺章少頁!后面的習(xí)題驢唇不對馬嘴!就靠這東西備考?做夢呢!”他越說越氣,一拳狠狠砸在土炕沿上!
“哐啷!”
炕桌上那盞本就飄搖的煤油燈,猛地一跳!火苗“噗”地躥起老高,又急劇縮回,差點滅了。燈油潑濺出來,在破桌上洇開一小灘油膩膩的污漬。
王婷被震得一哆嗦,趕緊用手護(hù)住那本就脆弱的書頁。她抬起頭,昏黃的光映著她疲憊的臉,透著一種失血的蒼白。她輕輕合上書,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聲音像被抽干了力氣:
“我知道,胡偉哥??伞猩斗ㄗ樱縿⒏墒履莾?,門檻都快讓我踏平了。人家現(xiàn)在一見著我,比撞見瘟神溜得還快!”她學(xué)起劉干事那副不耐煩又躲閃的腔調(diào),“‘克服克服困難!等通知!等上級通知!’”她長長嘆了口氣,肩膀垮下來,“上次他拍胸脯保證,縣里調(diào)撥的新教材已經(jīng)在路上了……聽聽,這都過去多少天了?連根教材的毛都沒見著!”
“等?等到猴年馬月!”胡偉猛地打斷她,聲音拔高了八度,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憤怒,“消息像陣妖風(fēng)似的刮過來,把人心都攪亂了!可那該死的‘通知’呢?屁都沒一個!連個響兒都聽不見!它到底是真的還是耍咱們玩兒呢?!再這么耗下去,等骨頭都熬酥了,黃花菜都涼透了!”他煩躁地一把抓亂自己的頭發(fā),目光像餓狼一樣掃過墻角堆著的鋤頭鐵鍬,仿佛那冰冷的農(nóng)具里藏著什么出路。
突然,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轉(zhuǎn)身撲向自己那個破木箱,“嘩啦”一聲掀開蓋子!在里面一通亂翻,刨出幾張皺巴巴的信紙和一截比指甲蓋長不了多少的鉛筆頭。
他“咚”地一聲坐到土炕冰涼堅硬的炕沿上,把信紙往大腿上一拍,借著那點隨時可能熄滅的燈光,伏下身子就開始劃拉。鉛筆頭在粗糙的信紙上發(fā)出急促的“沙沙”聲,每一筆都透著股狠勁兒,像是要把紙劃穿!
“不能再等了!”他咬著后槽牙,像是跟誰賭咒發(fā)誓,“我這就再給上海家里寫信!求爹媽!他們就算把上海的圖書館翻個底兒掉,掘地三尺,也必須給我弄一套像樣的復(fù)習(xí)資料寄過來!這鬼地方,真是要啥啥沒有,憋死人!”字跡潦草得幾乎飛起來,每一個筆畫都透著孤注一擲的焦慮。
幾天后。
“胡偉!上海的信!”聶柱一陣風(fēng)似的卷進(jìn)院子,聲音炸雷一樣。他甩手一丟,一個沾滿了新鮮車轍泥印子的信封,“啪嗒”一聲,精準(zhǔn)地落在胡偉腳邊的泥地上。
胡偉的心,瞬間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是僵硬地彎腰,撿起那封信。信封上,父親那熟悉又遒勁有力的“胡偉親啟”四個字,此刻卻像滾燙的烙鐵,燙得他指尖冰涼,遲遲不敢撕開封口。
去年那封家書帶來的冰冷記憶,如同毒蛇般瞬間纏繞上來——里面夾著一張薄薄的剪報,宣告著他那個好不容易盼來的返城名額,徹底泡湯……巨大的失望和憋屈,時隔一年,再次洶涌地淹沒了他。
松濤在知青點四周低沉地嗚咽著。山下傳來清脆的馬車鈴鐺聲,還有送糞的老把式扯著嗓子、哼唱著跑了調(diào)的京劇《智取威虎山》片段。這些平日里再尋常不過的鄉(xiāng)土聲響,此刻聽起來卻充滿了巨大的諷刺和荒謬感,像另一個遙遠(yuǎn)世界傳來的噪音。
兩人對視一眼,什么也沒說,默契地、沉默地爬上屋后那座長滿松林的小山包。深秋的山風(fēng),帶著刺骨的涼意,卷起地上的枯葉,在光禿禿的山坡上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嗚”的哨音。
他們并肩坐在一塊冰冷的大石頭上,眺望著山下那片熟悉的、卻又無比陌生的景象:
一支運(yùn)送土糞的車隊,像緩慢蠕動的小蟲子,正把一車車黑色的肥料傾倒在預(yù)備種植冬小麥的田地里。更遠(yuǎn)處,無數(shù)螞蟻般大小的人影,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廣袤而貧瘠的土地上,沉默地、機(jī)械地平整著田壟。
這幅曾經(jīng)代表著“扎根農(nóng)村、大有作為”的景象,如今在他們眼里,卻像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牢籠,鐵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壓下來,讓他們喘不過氣。
王婷抱著膝蓋,下巴抵在手臂上,眼睛失焦地望著遙遠(yuǎn)模糊的地平線。風(fēng)吹亂了她的額發(fā),聲音輕得像被風(fēng)撕碎的紙片:
“胡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