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婷站在宿舍門口,看著門檻外那個沉默抽煙、仿佛一夜老了十歲的劉文農(nóng)。夜色壓下來,火燒云褪盡的天空只剩一片沉沉的墨藍。
“王婷啊,”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生了銹的鋸子,眼睛卻沒看她,只死死盯著門框上那行早已褪色發(fā)白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標語,“你爹……在五七干校那邊,還沒個結論吧?”
這話像根冰冷的針,精準地扎在王婷最緊繃的神經(jīng)上!她正絞著軍綠挎包帶子的手指驟然收緊,粗糙的帶子狠狠勒進掌心,上面印著的“為人民服務”紅字幾乎要嵌進肉里!
劉文農(nóng)沒再多說一個字。他只是慢騰騰地站起身,佝僂著背,像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大山,一步一步挪進了濃重的夜色里。臨走前,只留下句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話砸在王婷心坎上:
“娃……別委屈了自己……但也……別管其他人咋想了……”這話模棱兩可,像嘆息,更像一種無能為力的默認。
胡偉知道了,他淤青未消的臉頰繃得像塊冷硬的石頭,牙關咬得咯咯響:“不行!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姓趙的畜生就該槍斃!”他胸膛起伏,肋下的竹夾板似乎都在發(fā)出抗議的呻吟。
王婷卻先垮了下來。她看著胡偉身上未愈的傷,想著父親在干校前途未卜的檔案,想著劉文農(nóng)那句隱晦的提醒,想著那些像刀子一樣戳在背上的流言蜚語……巨大的無力感像潮水般淹沒上來。
“胡偉……算了吧……”她聲音帶著哭腔,淚水無聲地滑落,“我們……我們斗不過的……別把你……把大家都拖垮了……”
昏暗的煤油燈下,兩人靠在冰冷的土炕沿上,相對無言,只有壓抑的啜泣和窗外呼嘯的夜風。淚水浸濕了胡偉肩上綁夾板的紗布,也澆熄了他心頭最后一點憤怒的火苗。一夜煎熬,天亮時,兩人紅腫著眼睛,心里卻只剩一片冰冷的灰燼。
所以,當面對軍管會、婦聯(lián)、知青辦聯(lián)合組成的調(diào)查組時,王婷做出了選擇。?
小小的會議室里擠滿了人,空氣凝重得讓人窒息。王婷坐在長條凳上,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膝蓋上,指甲掐得掌心沒了血色。
婦聯(lián)主任是個面容嚴肅的中年女人,蘸著紅墨水的鋼筆尖懸停在厚厚的筆錄紙上,聲音不高卻帶著無形的壓力:“女同志,要實事求是,把真實情況說清楚?!?/p>
王婷的目光卻飄向窗外那片潑墨般濃重的夜色。她仿佛又看到了胡偉蒼白著臉,肋骨上還綁著粗糙竹夾板的樣子。
她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聲音不至于抖得太厲害:“他……他只是……拽了下我的襯衣……還……還摸了下我的手……只能算是……耍耍流氓……不能算……”聲音輕飄飄的,消散在穿堂而過的冷風里,驚得房梁上做窩的燕子撲棱棱飛走了。
“哦?”對面一個穿著四個口袋干部服的男人,身體微微前傾,嘴角扯出一個難以捉摸的弧度,“你的意思是,不算嚴重的侵害了?”
那刺耳的詞匯像烙鐵燙在王婷心上。她痛苦地閉上眼睛,艱難地點了點頭,仿佛脖子有千斤重。
會議室里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低語,調(diào)查組成員們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王婷同志,”婦聯(lián)主任放下鋼筆,目光銳利地盯著她,“你能為你今天所說的每一句話負責嗎?這關系到組織最終的判斷!”
“能!”王婷猛地抬起頭,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嘶啞,幾乎是吼出來的,隨即又重重地、決絕地點了點頭。
厚厚的筆錄紙上留下了她鮮紅的指印。那抹紅色,刺目得像一滴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