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農業(yè)大學的事,王衛(wèi)東心里清楚,必須先跟老書記說。畢竟農場的推薦名額得經過書記點頭,這是繞不開的關。
晨會上,社員們剛匯報完當天的農活安排,王衛(wèi)東就搓著滿是老繭的手掌,有些緊張地開口:“書記,我有個想法,想跟您說說——我想申請去農大深造,學些農業(yè)技術,回來能更好地幫農場搞生產?!?/p>
老書記把旱煙袋從嘴里拿出來,在桌角磕了又磕,煙絲簌簌往下掉:“去農大是好事啊,能學真本事??蛇@事兒不好辦,公社每年的名額就那么幾個,輪都輪不到咱們農場。你忘了?潘瑕當年那個工農兵學員名額,還是咱們排了好幾年隊才爭取到的?!?/p>
“我知道難,但我想試試?!蓖跣l(wèi)東從身邊的軍綠色挎包里,掏出厚厚一疊用紅繩捆著的材料,放在桌上,“這些年我得的獎狀、評的先進證書都在這兒,以前從沒拿出來麻煩過組織。這次想憑著這些,看看能不能給個機會。要是實在不行也沒關系,我已經把家安在農場了,這輩子就打算當農場人,在哪兒干活都是為集體?!闭f著,他展開最上面的一封自薦信,紙上的鋼筆字寫得挺拔如松,沒有絲毫潦草,字里行間既透著莊稼人的樸實,又藏著讀書人的才情。
老書記拿起材料翻了翻,看著滿滿一疊榮譽證書,又瞅了瞅王衛(wèi)東眼里的堅定,終于點了點頭:“行,你有這份心,我支持你。我這就給公社打個招呼,幫你遞遞話。”
幾天后,王衛(wèi)東特意換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中山裝,揣著重新謄寫的自薦信去了公社。這次他做足了準備,自薦信不僅字跡俊秀,還特意把這些年在農場的實踐經歷、對農業(yè)生產的想法都寫了進去,態(tài)度務實又誠懇。
負責審批的是位戴黑框眼鏡的主任,他拿著自薦信看了好幾遍,又抬頭打量王衛(wèi)東,眼里漸漸多了幾分欣賞:“衛(wèi)東同志,你之前在《插隊歲月》雜志上寫的那句‘要把青春種成莊稼’,我印象很深啊,寫得很動人,一看就是真真切切在地里干過的?!贝巴獾奈嗤溆巴高^窗戶,落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像一道深淺交錯的時光刻度。
“謝謝主任認可!”王衛(wèi)東腰桿挺得更直了,語氣誠懇,“我想去深造,不是為了離開農場,是想多學些科學種田的本領。等學成了,我肯定回農場,繼續(xù)為咱們這兒的農業(yè)發(fā)展出力氣?!?/p>
“好!有你這份心就好!”主任把自薦信疊好,放進文件袋,“若是農大那邊有招錄機會,我們第一時間通知你?!?/p>
旁人看著王衛(wèi)東的事辦得順順利利,沒幾天就收到了推薦名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段時間沒少下功夫。
為了讓更多人看到知青的奉獻精神,他特意寫了篇文章,標題叫《我插隊的這些歲月,決心已經變成了參天大樹》,發(fā)表在當地的廣播和報紙上。文章里沒寫自己的功勞,反而重點講述了身邊知青的故事——有知青為了搶收糧食,發(fā)高燒還堅持在田里;有知青教社員認字,用簡單的方法算收成。這篇文章一出來,就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不少人都知道了江心沙農場有個踏實肯干的知青王衛(wèi)東。
除此之外,他還提前去了趟東辛農大,憑著縣里模范知青的身份,給農大的師生做了場演講。他沒講空話套話,就說自己在農場的經歷,怎么跟社員一起修水渠,怎么琢磨著提高糧食產量。演講結束后,他還主動幫老師整理資料,跟學生們聊農場的生活,一來二去,就跟農大的不少師生熟悉了起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沒過多久,王衛(wèi)東就收到了農大的錄取通知書。紅色的封皮上印著金色的?;?,他拿在手里,激動得手都在抖——這可是他盼了好幾年的機會!
潘瑕幫丈夫收拾行李時,格外仔細。她把王衛(wèi)東的衣服一件件疊好,還特意在新襯衣的衣領內側,縫了個小小的暗袋。“農大那邊女學生多,你可……”話到嘴邊,她又咽了回去,只是從抽屜里拿出一枚用紅繩系著的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放進暗袋里,“這個你帶著,保平安?!?/p>
送別那天,潘瑕特意穿上了結婚時的藍布衫,興高采烈地陪著王衛(wèi)東去農大報到??僧攦扇俗叩睫r大校門口,看到迎新隊伍里那些姑娘時,潘瑕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她們大多扎著整齊的麻花辮,穿著碎花連衣裙,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像春風里搖曳的野花,透著滿滿的朝氣和活力。
返程的路上,潘瑕坐在顛簸的拖拉機上,雙手緊緊攥著隨身攜帶的《拖拉機維修手冊》,指甲用力掐在藍色的封面上,留下了深深的月牙印。她看著手冊上的油污,心里卻亂糟糟的——王衛(wèi)東去了大城市,身邊都是有文化的女學生,會不會忘了自己?
可等回到農場,吹著田埂上的風,潘瑕又想通了。她跟王衛(wèi)東是一起在田里摸爬滾打過來的,她有自信能把握住這段感情。再說,小別勝新歡,王衛(wèi)東剛結婚,肯定不會這么快變心意。而且農大也就讀幾年,等他畢業(yè)了,還是會回到自己身邊,回到這個他們共同的家。
推開新家的門,屋里一下子顯得格外冷清。潘瑕獨自坐在平時用來記賬的寫字桌前,發(fā)了半天呆,突然一拍腦門,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緊事,轉身就往廚房跑。她拉開櫥柜最里面的格子,把珍藏的兩瓶“杏花村”酒抱了出來。酒瓶上蒙著層薄灰,瓶里的酒泛著琥珀色的光,這是她結婚時,家里特意托人從城里帶來的,一直沒舍得喝。
當潘瑕拎著兩瓶酒站在老楊家門前時,屋檐下的冰溜子正往下滴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的積雪里,融出小小的坑。老楊是農場的手扶拖拉機手,技術好,脾氣卻有點倔,平時誰想跟他學開拖拉機,都被他以“女人開不了這粗笨玩意兒”拒絕了。
“楊師傅,在家嗎?”潘瑕敲了敲門。
老楊打開門,看到潘瑕手里的兩瓶酒,眼睛一下子亮了,卻還是故作鎮(zhèn)定地讓她進屋。等把酒放在桌上,老楊斜著眼睛瞥了一眼酒瓶,嘴巴抿了抿,喉結不自覺地蠕動了幾下,才慢悠悠地開口:“你找我,是想跟我學開拖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