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潑灑在天冥王朝邊境的蒼莽群山間。一支偽裝成鹽商的隊伍正沿著蜿蜒山道行進(jìn),車隊首尾的護(hù)衛(wèi)腰間皆佩著形制古樸的長刀,刀柄纏布在顛簸中露出暗赤色的血線紋,那是血影閣玄字殺手特有的標(biāo)記。冥夜混在馬隊里,灰布短褂下的墨色勁裝已被汗水浸透,他垂眸擦拭著車輪軸上的泥污,眼角余光卻如鷹隼般掃過身后密林中幾不可察的靈力波動。那波動帶著隱晦的血腥氣,是蕭絕慣用的追蹤手法。
“林修,前頭就是青石隘口,”走在隊首的蘇影勒住韁繩,玄色面紗被山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下頜緊繃的弧度,“按副閣主的命令,我們需在此地交割藥材,你去探探前路?!彼穆曇魤旱脴O低,袖中悄然遞出一枚刻著扭曲符文的傳訊符,“蕭絕派了暗樁跟在三里外的枯樹坡,動靜別太大。”
冥夜接過符篆時,指尖觸到她掌心暗藏的寒刃,那是示意他必要時可下殺手。他微微頷首,身形如貍貓般竄上道旁巨巖,足尖在苔蘚覆蓋的石壁上連點(diǎn)三下,轉(zhuǎn)瞬便沒入前方密林。身后傳來蘇影故意拔高的嗓音:“速去速回,莫要耽誤了時辰!”這聲吆喝恰如一道屏障,將他離去的軌跡隱入山林的嘈雜。
林間腐葉厚達(dá)尺許,冥夜足尖點(diǎn)地,每一步都精準(zhǔn)落在朽木或石縫間,未發(fā)出半分聲響。他在腰間雷隕刀的刀鞘上輕叩三下,三道黑影如鬼魅般從樹影中浮現(xiàn)。正是他以精血轉(zhuǎn)化的血奴。“處理掉后面的暗樁,”他壓低聲音,指尖在空氣中劃出一道血紋,那血紋如活物般扭曲,凝成一枚微型符陣,“用‘迷蹤霧’封鎖方圓十里,我需半個時辰?!毖珎児眍I(lǐng)命,黑袍掠過草叢時未驚起一只蟲豸,瞬間消失在暮色里。
冥夜不再遲疑,雙目微闔,體內(nèi)血脈之力驟然翻涌。暗紫色的微光自他毛孔滲出,在體表凝成一層流動的暗影,周遭的光線仿佛被這暗影吞噬,連他的身影都化作一縷難以捕捉的墨色煙霞。這是他與生俱來的“黑暗潛行”天賦,在夜色中,他便是陰影的君王,每一寸黑暗都是他的護(hù)身符。
他沖天而起,并非化作流光,而是如同一滴墨汁融入宣紙,身形在暮色中瞬間消融。下方的鹽商隊伍與密林暗樁毫無察覺,唯有巡夜的梟鳥被這股熟悉的黑暗氣息驚得噤聲,撲棱著翅膀躲入樹洞。冥夜的意識彌散在夜色里,感知著百里內(nèi)的靈力節(jié)點(diǎn),皇城方向那片駁雜而威嚴(yán)的氣息,如同磁石般牽引著他。
天冥王朝皇都的輪廓在殘月中漸漸清晰。高聳的城墻如墨色巨蟒盤踞在地平線,垛口間懸掛的氣死風(fēng)燈在夜風(fēng)中搖曳,映照著甕城城門上“天冥”二字的斑駁金漆。尋常武者需忌憚城防的靈力探查,但冥夜的“黑暗潛行”天賦遠(yuǎn)超凡俗隱匿術(shù)。他并非掩蓋氣息,而是將自身與黑暗融為一體,守城衛(wèi)兵的靈覺掃過城門時,只覺一陣陰風(fēng)掠過,卻看不到半個人影。
他大搖大擺地從正門入城,靴底踏在青石板上未發(fā)出任何聲響。城內(nèi)的街巷在夜色中如同蛛網(wǎng),對六歲前從未踏出過七皇子府的冥夜而言,這里既陌生又暗藏碎片般的記憶。七年前離開皇城前,他幾次到皇城大街為百姓診治疑難雜癥,幾個月之前,執(zhí)行三皇子府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刺殺任務(wù),都讓他對皇城有了一些熟悉了記憶。雖已時隔七年,自己府邸的位置,卻仍如烙印般刻在他的感知里。
記憶中,七皇子府位于皇城西側(cè)的“靜安區(qū)”,毗鄰皇家書院。冥夜收斂氣息,如同影子般貼地滑行,避開巡夜的禁軍。他對城南的街巷毫無印象,六歲前,他很少出府見過的“外面世界”,一次是王伯推著輪椅在府門前那條栽滿梧桐的主道上短暫停留。另外一次,是三歲時,姐姐冥月前往青云書院之前的皇家宴會上,出府過一次。其他時候,他都是在自己府中度過,唯一陪伴他的,只有將他養(yǎng)大的王伯。
藥草的氣息越來越濃,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氣。王伯曾在他幼時提及,這是他母妃生前最愛的熏香,以南海鮫人淚與千年沉木調(diào)制。冥夜拐過一道刻著纏枝蓮紋的白玉拱門,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片占地極廣的院落群。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檐角蹲獸雖蒙著薄塵,卻依舊可見雕琢的精細(xì)。這是天冥王朝皇帝冥蒼宇為最寵愛的妃子所建,是歷代后妃中唯一一座建于皇城之外的皇家別苑。
府邸的格局依著一方天然湖泊蜿蜒而建。湖面上橫跨著一座九曲白玉橋,橋欄上雕刻的并非龍鳳,而是流螢圖案。冥夜的指尖劃過欄桿上一道細(xì)微的裂痕。歲月流逝,裂痕中長出苔蘚,卻仍清晰如昨。他對這場景毫無記憶,所有認(rèn)知都來自王伯零碎的講述。
藥草的氣息從湖對岸的“凝香院”飄來。那是他母妃的寢殿,如今窗欞紗幔破敗,卻仍殘留蜀錦的華貴。院角有株枯萎的靈植,王伯曾指著干枯的藤蔓告訴他,這是“還魂草”,乃是他母妃當(dāng)年耗盡心血培育,欲以其力緩解她體內(nèi)的“三陰絕脈散”之毒。如今藤蔓纏繞雕花石柱,如同燃盡的生命軌跡,而他對這一切的認(rèn)知,僅存于王伯渾濁雙眼中的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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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深處的藏書閣在夜色中若隱若現(xiàn)。樓閣以玄鐵為骨,紫檀為梁。王伯曾每日推著輪椅帶他來過此處,說這是他母妃留給她唯一的孩子的遺產(chǎn)。三層樓內(nèi)藏有皇室秘典與萬冊古籍,他幼時在此度過了三多年時光,翻閱了所有書冊秘卷,試圖尋找解毒之法。
他停在“凝香院”門前,匾額“宸汐宮”的金漆斑駁,露出深褐色木質(zhì)。門環(huán)銅綠厚重,唯有門隙滲出的藥味,昭示著王伯在此延續(xù)的生氣。夜風(fēng)拂過湖面,垂柳倒影搖曳,他從未見過母妃的模樣,亦未聽過她的聲音,所有關(guān)于“宸妃”的碎片,都來自王伯在藥爐前的嘆息——“娘娘用畢生修為加上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才將那毒鎖在您雙腿……”
湖面漣漪映著樓閣輪廓,宛如一幅無人翻閱的古畫。冥夜閉上眼,腦海中沒有母妃的身影,只有王伯佝僂著背熬藥的側(cè)影,以及自己六歲前坐在輪椅上,透過窗欞望見的這片庭院一角。母妃于他而言,是一個模糊的符號,是王伯口中“用生命換他存活”的存在,而這座府邸的每一寸肌理,都刻著她燃盡一切的痕跡。
他不再猶豫,身形如煙霧般穿過藏書閣。徑直向著后院而去,那里,才是他與王伯相依為命生活了六年的地方,也是王伯自己的院落。從他兩歲多時起,藏書閣是每天必去的地方,府邸其他房舍,他除了每年被王伯推著輪椅,前往母妃的住所進(jìn)行一年一次的祭拜之外,再也沒有進(jìn)過任何房舍。那時候,無論他與王伯過的多么艱難,王伯都沒有將他母妃留下的物件拿出去變賣,所有生活開支,都是王伯拿出他自己的積蓄在維持。
院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一棵老槐樹占據(jù)了半個天井,樹下的石桌上放著一碗吃剩的稀粥,旁邊蹲著一個扎著雙丫髻的小丫鬟,正收拾著藥渣。正屋的窗紙上映出兩個身影。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坐在藤椅上,另一個身著淡青色襦裙的少女正端著藥碗走近。
“王伯,該喝藥了?!鄙倥穆曇魷赝袂宄?,帶著不容置疑的關(guān)切。
冥夜的目光越過丫鬟,落在藤椅上的老人身上。王伯穿著粗布褂子,鬢角的白發(fā)在油燈下泛著微光,背脊佝僂如弓,遠(yuǎn)非記憶中那個能輕松將他抱上輪椅的健壯身影。他翻書的手指布滿老年斑,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輕微的喘息,右肩習(xí)慣性地傾斜,那是當(dāng)年為背他求醫(yī),在雨夜摔落石階留下的舊傷。
“有勞九公主殿下了?!蓖醪穆曇羯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拘謹(jǐn)。他接過藥碗時,指尖微微顫抖,“老奴……實(shí)在擔(dān)不起您親自照料。”
冥夜瞳孔驟縮。九公主?!他循聲望去,只見那少女轉(zhuǎn)過身來,月光灑在她清秀的面容上,眉如遠(yuǎn)黛,眸若秋水,正是他在北境軍營中生死相依的姐姐,冥月!她比三年前在軍營時更顯亭亭玉立,一身淡青色襦裙難掩眉宇間的英氣,那是常年習(xí)武留下的痕跡。
“王伯,我說過多少次,在這院子里沒有公主,只有月兒?!壁ぴ锣凉值溃瑓s小心翼翼地扶著王伯的背,“您是阿夜的親人,便是我的親人。當(dāng)年若不是您,他哪能撐過那幾年?”
王伯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淚光,卻依舊堅持道:“名分不可廢。九公主殿下乃萬金之軀,親自照料老奴已是折煞……”
冥夜躲在槐樹的陰影里,聽著這對話,只覺得心臟像是被冰錐狠狠刺穿。他知道冥月是天冥王朝百年難遇的修煉天才,出生便伴隨著異象覺醒冰系血脈,在三歲時被青云書院一名長老帶去書院修行。
直到六歲時,冥夜去往邊境軍營解決將士中毒事件,他們才有了第一次真正的交集。后來一次次發(fā)生的事情,讓兩個原本毫無交集的皇族子弟,在血與火中結(jié)下了遠(yuǎn)超尋常姐弟的情誼。他也沒想到,冥月竟會為了他,從青云書院返回皇城,專程照料王伯。
“咳咳……”王伯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手中的藥碗險些打翻。冥月連忙扶住他,神色焦急:“王伯,您怎么了?是不是又心口疼了?”
“老毛病了……”王伯?dāng)[了擺手,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冷汗,“許是今日熬藥時嗆了些煙塵……”
冥夜在暗處看得真切,王伯咳嗽時,胸口竟透出一絲極淡的黑氣,那是常年積勞加上憂思過度,導(dǎo)致的心肺衰竭之象。他曾在醫(yī)典古籍中見過類似癥狀,若不及時調(diào)理,不出半年……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他卻渾然不覺。
“王伯,您在這里歇息一下,我這就去取養(yǎng)心丹!”冥月轉(zhuǎn)身跑回屋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