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允許我最后一次這樣叫你。
你一定很意外,我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但請不要難過,此非一時意氣,實經(jīng)年思量。
我,不得不這樣做……”
這句之后,鋼筆的墨跡被暈開,仿佛能看見她寫信時流下的淚。陸璟堯手指在上面輕輕撫了撫,仍有濕意。
“我,不得不這樣做……從而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點,讓他們?nèi)杂X得我還是那個自尊驕傲又優(yōu)秀的陶家小姐,也希望能保存你記憶中那個尚算干凈的陶希。
陶家千金之名,曾以為畢生榮光,會是我無比自傲的資本和底氣。然亂世滔滔,錦衣玉食竟成了我短暫一生的枷鎖和桎梏。昔年講武堂中縱論家國抱負的少女,終淪為棋子,負罪累累。
那日你言"莫作賣國賊",字字錐心??v然迫不得已,我罪孽已深,不敢求宥。惟愿你能念及舊年窗下共讀,頤園共游之光景,予我半分哀矜。
只因我實在無能為力,勉力至此,心中亦困苦難耐……”
窗外的雨水混著冷汗滑進衣領(lǐng),陸璟堯讀及此處,只覺得渾身冰冷,攥著信紙的手背青筋暴起,一滴淚也自眼角滑落。
“此生荒唐,唯愛你一事至真。金陵夜雨時,北平雪夜里,皆是這點癡念吊著性命。今當永訣,仍要說句僭越的話:時至今日,我依舊愛你。
附懇:
一。請代我向墨白致歉。在南京時,明知我是利用,卻仍伸以援手,真是一位英俊又可愛的先生,祝他此生幸福。
二。妝奩底層藏有北平老宅鑰匙,若他年山河重整,望你能攜骨灰歸葬故宅海棠樹下。
再三珍重。
丁丑年荷月夜漏三更
希絕筆”
信紙從陸璟堯指間滑落,輕飄飄地覆在一枚銅制鑰匙上,上面還系了一條草綠色的絲帶,是她最喜歡的顏色。
他忽然想起民國十五年春,陶希在那棵海棠樹下背誦《楚辭》,花瓣落滿她藍布衫的肩頭,那時她眼里還盛著光,看人都笑盈盈的。
窗外夜雨未停,檐角的水聲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刺耳,辦公室的燈一夜未滅,懷表時針指向寅時三刻,案頭綠色玻璃罩的臺燈"啪"地暗了一下。陸璟堯機械地拾起車鑰匙出了司令部大樓。
晨霧未散,黑色轎車已碾過泥濘的郊道。梅嶺公墓的石階上積著雨水,陸璟堯軍靴踏過,驚飛幾只食腐的烏鴉。
新立的青石碑,字跡清晰明了,‘陶希女士之墓,丁丑年荷月’再無其他,連照片都無,顯得石碑格外的空洞。碑前擺著束枯萎的洋桔梗,被雨已經(jīng)淋的散落四地。陸璟堯蹲下身,一枝一枝撿起擺好,之后又將一束粉色的海棠放下。
花沒有包裝,是他來時路過一家院子,斜出墻角,生長的特別茂盛鮮活,跟她曾經(jīng)院中的很像,他一時心動采了幾枝帶給她。
放好花,他又從軍裝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該是給她的回信,棕色的的信封被手上的水浸出幾個濕漉漉的水印,像是被淚沾濕的痕跡。
雨霧籠罩的墓園像幅洇濕的水墨畫。遠處山巒起伏,青灰色的墓碑如沉默的士兵排列至視野盡頭。偶有烏鴉掠過柏樹枝頭,抖落的雨滴在積水潭里激起一圈圈漣漪。
陸璟堯的身影在空曠的墓地里顯得格外孤寂。他撐著黑色的傘,長久地立在陶希墓前,看著信燃盡,也看著灰被雨水沖散。風掠過時,新放的海棠花瓣簌簌飄落,有幾片沾在墓碑的"希"字上,像少女時代她發(fā)間簪的花鈿。
遠處看墓人小屋升起裊裊炊煙,襯得這片角落愈發(fā)清冷。他最終只是留下一句話,轉(zhuǎn)身時軍靴踏碎水洼中的倒影——那里面,天光云影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