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宣市,西塔老街蒸騰著白日未散的暑氣。洋車夫們蹲在路沿啃著苞米,金黃的玉米粒與汗水一起滾落。店鋪商社的霓虹燈早早亮起,在石板路上投下妖異的紫光,黑色的汽車在馬路上穿行。
武陽以為清桅是累了想放松,故而將車速放緩,一邊開車一邊給她講解。
清桅靜默地坐在車廂里,窗外流動的街景在她深色的眸子里投下斑駁光影,卻激不起一絲波瀾。武陽的詢問聲、街市的喧鬧聲,全都被隔絕在一片虛無的寂靜之外。唯有趙夫人沙啞的嗓音,仍在腦海中回蕩:
“《青梧》當(dāng)年大火,全因‘一葉知秋的專欄。那般文采氣度,誰曾想執(zhí)筆的竟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戴社長帶著人來社里的那天,我們大家都震驚了,程小姐好年輕好漂亮啊……”
“她從入職報(bào)社,追求她的人就很多,只是怎么都沒有想到,她拒絕的理由是說她懷孕了……她瘦,又是冬天,大家只以為她穿的多,沒人往那方面想,還鬧了不少笑話?!?/p>
“但那孩子投了個好胎,卻沒有好運(yùn)氣……有一次外出跑新聞,葉音為了救一個落水的小男孩,在河里泡了半個小時直接暈了過去,等救起來送到醫(yī)院……肚子里的孩子也沒了?!?/p>
“孩子沒了,她整個人都垮了,吃不下喝不下,在醫(yī)院待了一個多月,人越來越瘦,眼見著就要不行了……可有一天,她救的那孩子家里人來,直接把人帶走了?!?/p>
“之后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有人說成了闊太太,也有人說是離開了宣市……”
……
剎車聲驟然響起,清桅猛地回神。擋風(fēng)玻璃上,是五光十色的燈影。
“少奶奶,那就是永河三巷?!蔽潢柺种钢魉蠼謻|邊的一條巷子說道。
清桅下了車,往巷子那邊去,武陽要跟著,被清桅當(dāng)即制止,“我想自己走走,你們在這兒等吧?!?/p>
武陽一聽,這哪兒成啊,“不行啊四少奶奶,這兒人多眼雜,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兩個腦袋不都夠四少砍的?!?/p>
清桅眸子暗了暗,知道再糾結(jié)也是為難他,便也不再說話,顧自往前走去。
武陽知道她的脾氣,看著溫柔乖巧,實(shí)際上就是四少就得耐著性子哄。
他只好帶著人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
巷道的光景自是不如主街那般繁華熱鬧,青磚灰瓦的房子兩側(cè)延長開來,零零碎碎的幾戶商家亮著電燈,路上行人低語歡笑,寥落可數(shù)。
永河三巷……從趙夫人的話中知曉,這大概是母親當(dāng)年住家的地方,她想來看看,也想確認(rèn)話中真假。
可武陽跟著,她很多事情都不能做。
行路過半,她終于尋到那棟門前兩株海棠,門似月洞的二層小樓。
清桅的腳步不自覺地凝滯,目光如絲線般細(xì)細(xì)纏繞過每一處細(xì)節(jié)——斑駁的屋檐翹角,雕著纏枝紋的窗欞,被歲月磨得發(fā)亮的青石臺階。這些陌生的景象在她心底掀起驚濤駭浪,卻又被生生按捺成靜水深流。
“小姐可要進(jìn)來瞧瞧?”一位穿著青布長衫的掌柜含笑相迎,“咱家的油紙傘都是老師傅手工制的?!?/p>
清桅這才驚覺,昔日的宅院已改作傘坊。庭院中數(shù)十把撐開的油紙傘懸在竹架上,宛如浮動的云霞。素白的宣紙傘面上,墨色荷花亭亭,金線勾勒的龍鳳在光影間若隱若現(xiàn)。
她本不常用這等傳統(tǒng)物件,此刻卻鬼使神差地選中一把——粉白漸變的海棠圖案,簇簇繁花恰似門前那兩株老樹盛開時的模樣。指尖撫過傘骨時,仿佛觸到某個遙遠(yuǎn)春日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