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上海。
黃浦江的風(fēng)裹挾著咸腥的江水和硝煙未散的氣味,像一把鈍刀子割過外灘的萬國建筑群。碼頭的貨輪鳴著沉悶的汽笛,與偶爾從閘北方向傳來的零星炮響混雜在一起。整個城市都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瑟瑟發(fā)抖。
一輛黑色轎車碾過積水,緩緩?fù)T谏虾:耆梳t(yī)院門口。侍從率先下車,小跑著繞到另一側(cè)拉開車門,恭敬地撐起傘:“少爺,到了。”
高級黑色漆皮鞋踏出車廂,踩在浸透雨水的梧桐落葉上,濺起細碎的水花。男人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裝,外披黑色呢絨大衣,寬檐禮帽下露出半張棱角分明的臉。羊絨圍巾隨意搭在頸間,通身的富貴氣度令人不敢逼視。
他背著手邁上臺階,正要走向貴賓通道,一聲熱情過度的招呼迎面而來:
“沈行長!真是蓬蓽生輝啊!”
沈世誠抬眼望去,只見徐葆琛堆著滿臉笑意快步走近,腮邊肥肉隨著步伐輕顫。他微微頷首:“徐院長,別來無恙。”
“哎呦,沈行長高抬,徒有虛名,徒有虛名,就是個小小大夫?!毙燧徼澭氐匦∨艿缴蚴勒\面前,熱情握住他的手,笑得后槽牙都能看到。
沈世誠戴著黑皮手套的指尖掠過對方胸前金燦燦的名牌:“院長過謙了,這牌子掛得可是堂堂正正。”他輕輕一彈,“還是足金的?”
“表面鍍層罷了,里頭都是黃銅!”徐葆琛訕笑著取下名牌,“天寒地凍的,不如去我辦公室喝杯普洱暖暖身子?”
“茶就不必了?!鄙蚴勒\婉拒,“先去看看舍妹?!?/p>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徐葆琛立即側(cè)身引路,“這邊請,我親自帶您過去。”他始終保持著半步距離的殷勤姿態(tài),讓沈世誠微微蹙眉。但伸手不打笑臉人,終究還是跟著他走了。
沈家落戶上海不過三年,憑借碼頭的雄厚根基與陸家聯(lián)姻帶來的聲勢,迅速在這座遠東都會扎下了根。除了碼頭、遠洋船舶的運輸和貿(mào)易生意,今年更是將觸角伸向金融領(lǐng)域,由沈世誠執(zhí)掌的通運銀行正式開業(yè),資本之雄厚令各界側(cè)目。
一時間,沈世誠成為上海灘最炙手可熱的新貴。福生常感慨,沈公館曾連續(xù)月余燈火通明,訪客絡(luò)繹不絕,那硌花梨木門檻當(dāng)真要被各路顯貴踏低三分。
而這位徐葆琛,人不高,身寬體胖,對誰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樣子,看著親厚得很??赡歉苯鸾z眼鏡后藏著的,卻是雙能在鈔票堆里辨出真?zhèn)蔚睦邸?/p>
但沈世誠能記得他還真是因為他這院長身份。這家以頂尖設(shè)備聞名的私立醫(yī)院,雖規(guī)模不及仁濟等綜合醫(yī)院,卻是滬上名流顯要的首選。對沈世誠而言,這正是建立私交的絕佳契機。
事實證明,日后確實起了大用。
沈世誠跟著徐葆琛一路走一路聊,身邊時不時有人跟他們打招呼行禮。沈懷洲日前生病也是在這個醫(yī)院,所以上下有不少人都認識沈七少爺。
電梯門緩緩打開,兩人上到五樓,拐出來走到長廊,就迎面撞上幾個白衣大掛。
“徐院長,沈少爺?!鳖I(lǐng)頭的年輕醫(yī)生將病歷夾遞給身旁助手,含笑問候。
“李醫(yī)生,”徐葆琛頷首,“沈小姐這兩日情況如何?”這位正是清桅的管床醫(yī)生,自她轉(zhuǎn)入宏恩便由他負責(zé)診治。
“傷勢恢復(fù)得不錯,臂腿的夾板再過幾日便可拆除。只是……”李醫(yī)生面露遲疑。
“只是什么?”沈世誠聲音微沉。
見對方神色凝重,李醫(yī)生斂去笑意,示意同事先行離開,才低聲道:“沈小姐進食太少,營養(yǎng)實在跟不上。長此以往…腹中胎兒恐怕……”
話語適時止住,沈世誠卻并不意外,這些天鈴蘭送來的餐食,幾乎原封不動地又被提回。
“有勞李醫(yī)生費心?!鄙蚴勒\微微頷首,“此事還望二位代為保密?!彼D(zhuǎn)向徐葆琛,意味深長地勾起唇角:“新院的投資計劃,徐院長不必擔(dān)心,沈某定當(dāng)鼎力相助?!?/p>
“有沈行長這句話,新院建成指日可待!”徐葆琛頓時笑逐顏開,雙手緊握沈世誠連連道謝,“您先忙,稍后我讓人將規(guī)劃書送到府上?!?/p>
沈世誠不再耽誤,略點一點頭往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