儋州西北隅,有座無名荒山,當?shù)厝硕冀兴肮硪姵睢?。山半腰的斷崖下,嵌著一座破敗的廟宇,青灰瓦當碎成齏粉,朱紅立柱剝蝕得露出慘白木骨,唯有山門上“鎮(zhèn)安祠”三個殘字,還能辨出幾分明朝的筆鋒力道。光緒二十七年的梅雨季剛過,山間彌漫著腐葉與濕泥的氣息,十八歲的阿桂扛著柴刀,腳步踉蹌地往山上走。
阿桂是山下樟腳村人,家里有個臥病在床的老娘,還有個等著交束修的弟弟。這幾日陰雨連綿,家里的干柴早就燒完了,他特意選了個大晴天上山,想多砍些柴挑去鎮(zhèn)上賣。走到半山腰時,日頭已過正午,毒辣的陽光曬得他頭暈眼花,背上的水葫蘆也見了底。正口干舌燥時,他瞥見了斷崖下的鎮(zhèn)安祠,想起村里老人說過這廟雖破,卻能遮陰避雨,便打定主意進去歇口氣。
剛走到廟門口,一股陳舊的腐朽氣息就撲面而來,混雜著蛛網(wǎng)的腥氣和塵土的味道。阿桂捂著鼻子跨進門,只見正殿里的神像早已東倒西歪,一尊泥塑的文相神像斷了胳膊,腦袋也滾落在供桌底下,神像臉上的金漆斑駁,唯有一雙眼睛依舊圓睜,透著幾分詭異。供桌上積了厚厚的灰塵,散落著幾片殘破的香燭,墻角的蛛網(wǎng)織得比篩子還密,幾只蜘蛛在網(wǎng)上爬來爬去,看得人頭皮發(fā)麻。
“倒是個歇腳的好地方?!卑⒐疣洁炝艘痪?,找了個離蛛網(wǎng)遠些的墻角坐下,從懷里摸出個粗布包,里面是老娘早上烙的玉米餅。他剛咬了兩口餅,就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耳邊低聲哭泣,那哭聲細細弱弱的,帶著說不盡的委屈;又像是沉重的嘆息,每一聲都透著無盡的悲涼。阿桂心里一驚,猛地站起身四處張望,廟里空蕩蕩的,除了他再無旁人,只有風吹過破窗欞發(fā)出的“嗚嗚”聲。
“定是聽錯了,山里的風聲罷了?!卑⒐鹋牧伺男乜?,自我安慰道。他匆匆啃完玉米餅,剛要扛起柴刀離開,轉(zhuǎn)身的瞬間,一道黑影突然從他眼前一閃而過。那黑影速度極快,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阿桂只瞥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像是個人形,卻比正常人高出許多,周身縈繞著淡淡的黑霧。他嚇得渾身一僵,頭發(fā)根都豎了起來,手里的柴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撒腿就往廟外跑。
跑出廟門后,阿桂不敢回頭,只顧著拼命往前跑。可跑了沒多遠,他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這條路他走了不下百遍,本該半個時辰就能到山腳,可他跑了快一個時辰,眼前還是熟悉的灌木叢和巖石。更詭異的是,他明明是往山下跑,腳下的路卻越來越陡,像是在往山頂攀爬。身后的哭聲越來越清晰,不再是剛才的細弱嗚咽,而是變成了凄厲的號叫,那聲音里充滿了憤怒和怨恨,聽得人脊背發(fā)涼。
一陣陰風吹來,阿桂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讓他魂飛魄散——只見那道黑影正飄在他身后十幾步遠的地方,黑霧越來越濃,隱約能看見黑影臉上的猙獰表情,七竅里都流著黑血,一雙眼睛像是兩個黑洞,正死死地盯著他。阿桂嚇得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他拼命地往前跑,卻感覺腳下像是被什么東西拉住了,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像是踩在爛泥里一般。
“別追我!我沒害你??!”阿桂一邊跑一邊哭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想起村里老人說的鎮(zhèn)安祠的傳說——明朝時,這廟里供奉著一位“鎮(zhèn)安公”,是當?shù)氐氖刈o神,能驅(qū)邪避兇,庇佑村民。有一年村里鬧瘟疫,村民們來廟里求神,第二天瘟疫就奇跡般地止住了。可到了清朝末年,來了個貪心的道士,聽說鎮(zhèn)安公法力無邊,便想吸走他的法力以求長生不老。那道士趁夜?jié)撊霃R宇,施展邪術設下法陣,將鎮(zhèn)安公的法力盡數(shù)吸走。失去法力的鎮(zhèn)安公無法再庇佑村民,又對道士的背叛感到無比憤怒,最終化為厲鬼,盤踞在這座荒山上。
“鎮(zhèn)安公饒命!我只是個砍柴的,從來沒做過壞事??!”阿桂哭著求饒,腳下卻越來越沉。他感覺那股刺骨的寒意越來越近,后背像是貼了一塊冰,凍得他四肢發(fā)麻。突然,他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柴刀也滾到了一旁。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卻發(fā)現(xiàn)身體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那道黑影緩緩飄到他面前,黑霧漸漸散去,露出了一張布滿怨恨的臉——那是一張文官的臉,面容清癯,卻因憤怒而扭曲,七竅流著的黑血滴在地上,將泥土都染成了黑色。
“為何要害我……我與你無冤無仇??!”阿桂嚇得渾身發(fā)抖,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厲鬼沒有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他,那雙黑洞般的眼睛里,映出阿桂驚恐的臉。突然,厲鬼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嘯,聲音刺破耳膜,阿桂只覺得腦袋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他隱約看見厲鬼張開雙臂,周身的黑霧猛地涌了過來,將他整個人包裹住。刺骨的寒意瞬間傳遍全身,他感覺自己的魂魄像是被什么東西撕扯著,疼痛難忍。緊接著,一聲凄慘的叫聲劃破了山林的寂靜,那叫聲里充滿了絕望和痛苦,久久回蕩在山谷中。
片刻之后,一切又歸于平靜。黑霧漸漸散去,厲鬼的身影也消失不見了,只有阿桂的柴刀和一只掉在地上的草鞋,證明這里曾有人來過。夕陽西下,余暉將荒山染成了血色,山間的風越來越大,吹過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低聲啜泣。
當天晚上,樟腳村的村民們都聽到了從荒山傳來的凄厲叫聲,有人說那是阿桂的聲音,也有人說那是厲鬼的哀嚎。第二天一早,阿桂的弟弟阿明上山尋找哥哥,只找到了他的柴刀和草鞋,還有一灘早已干涸的黑血。阿明抱著柴刀哭著跑回村里,將事情告訴了村民們。村里的老人嘆了口氣,說阿桂是被鎮(zhèn)安公的冤魂纏上了,這是厲鬼在發(fā)泄怒火。
從那以后,“鬼見愁”的名聲更響了。每當夜幕降臨,荒山上就會傳來凄厲的鬼哭狼嚎,有時還會有黑影在山間飄蕩。村民們再也不敢靠近那座荒山,就連白天也繞著走。有人提議請道士來驅(qū)鬼,可附近的道士聽說了鎮(zhèn)安公的傳說后,都搖頭拒絕了——那厲鬼本是神明,因怨恨而化鬼,法力遠超尋常鬼怪,沒人敢輕易招惹。
幾年后,有個云游的和尚路過樟腳村,聽說了鎮(zhèn)安祠的故事后,特意去荒山上查看。他在廟里待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出來時,面色蒼白。村民們圍上去詢問,和尚只說了一句話:“冤氣太深,非百年不能化解。”說完,他從行囊里取出一串佛珠,掛在廟門口的歪脖子樹上,又在供桌上擺了三炷香,才搖著頭離去。
自那以后,荒山上的鬼哭聲漸漸小了些,卻依舊沒人敢靠近。直到民國年間,有個考古隊聽說了這座明朝廟宇,想來考察,可剛走到山腳下,就被村民們攔住了?!皠e上去,那山上有厲鬼!”村民們告誡道,指著山半腰的鎮(zhèn)安祠,臉上滿是敬畏??脊抨爢T們將信將疑,最終還是因為山路難行且傳言詭異,放棄了考察。
如今,那座鎮(zhèn)安祠依舊嵌在斷崖下,破敗不堪。每當有路人經(jīng)過山腳,總能看見廟門口的歪脖子樹上,那串佛珠早已褪色,在風中輕輕搖晃。而荒山上的傳說,也一代又一代地在樟腳村流傳著,提醒著人們——神明的庇佑不可辜負,貪婪的惡果,終會輪回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