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把最后一本賬冊鎖進木匣時,指腹蹭過匣底刻著的“安”字。這字是武大郎用燒紅的鐵釬燙的,邊緣還泛著焦黑,像他每次著急時漲紅的耳根。
“媳婦,西門慶家的小廝又來了。”武大郎的聲音從門口擠進來,帶著點慌,手里的扁擔還在晃,筐里的燒餅撒了兩個,芝麻滾得滿地都是。
潘金蓮抬頭,看見武大郎的褲腳沾著泥,膝蓋處蹭破了皮——定是跑著回來的。她把賬冊往匣子里按了按,木匣鎖扣“咔嗒”響,像咬碎了什么秘密。“慌啥?他來就來,咱的賬冊又不是紙糊的。”
剛把木匣塞進炕洞,門就被撞開了。西門慶的小廝像陣風似的卷進來,手里的鞭子抽得地面“啪啪”響:“潘金蓮!我家主子說了,要么把那新式卷餅的方子交出來,要么就拆了你這破攤子!”
潘金蓮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轟”地竄起來,映得她側(cè)臉亮堂堂的?!胺阶記]有,賬本倒有一本?!彼龔脑钆_上拎過個藍布包,扔在桌上,賬本摔開的pages(頁面)上,密密麻麻記著字,“上個月初三,你家主子買了二十個夾肉卷餅,欠銀三錢;初七,小廝來搶了五張芝麻餅,沒給錢;今兒一早,你踩爛了筐里的十個甜餅——總共欠銀一兩七錢,先清了再說?!?/p>
小廝的臉漲成了豬肝色,鞭子指著潘金蓮的鼻子:“你個賤婦!還敢算舊賬?”
“不算舊賬算什么?”潘金蓮突然提高聲音,鄰居們的腦袋正從門縫里探進來,“算你家主子強買強賣?還是算你們光天化日搶東西?”
武大郎突然往前站了半步,肩膀微微發(fā)抖,手里的扁擔卻橫得筆直:“不許罵俺媳婦!”
潘金蓮心里一動。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喊她“媳婦”,聲音雖抖,卻像根釘子,穩(wěn)穩(wěn)地扎在地上。
小廝被堵得沒話說,揚鞭就往餅筐抽。潘金蓮早抓了把面粉在手,側(cè)身躲開時反手一撒——面粉糊了小廝滿臉,他嗆得直咳嗽,鞭子落在空處,抽中了灶臺,豁口處頓時掉下來塊磚。
“好!好得很!”小廝抹著臉吼,“你們等著!”
人剛走,武大郎就蹲下去撿地上的芝麻,手指被碎瓷片劃了道口子,血珠滾在芝麻上,紅得刺眼?!跋眿D,咱……咱要不還是算了?”他的聲音比灶膛里的火還弱,“那方子……”
“算什么算?”潘金蓮拽過他的手往灶臺上按,用燒紅的鐵釬燙過的布巾裹住傷口,“這不是方子的事。今兒讓了一步,明天他就敢拆咱的炕?!彼皖^吹了吹他的傷口,“你忘了武松的信?他說在邊關見多了這種人,你越軟,他越狠?!?/p>
武大郎的喉結(jié)滾了滾,沒說話,卻把掉在地上的燒餅撿起來,用袖子擦了又擦。
傍晚收攤時,潘金蓮正在對賬,忽然聽見武大郎在門口跟人吵。她探出頭,看見個穿綢衫的男人正揪著武大郎的胳膊,是西門慶的賬房先生?!拔浯罄?,你媳婦要是識相,就該知道這陽谷縣誰說了算?!?/p>
潘金蓮走過去,把賬本往賬房先生面前一拍:“王先生是吧?麻煩看看這頁?!彼钢渲幸恍校澳闵显略谖疫@拿了三斤糖霜,說記西門大官人賬上,可我去要了三回,都說沒這回事。是你吞了,還是你家主子賴賬?”
賬房先生的臉白了白,甩開武大郎的胳膊:“胡說!我啥時候……”
“要不要我現(xiàn)在去找縣太爺對對?”潘金蓮往前湊了湊,聲音壓得低,“聽說王夫人最恨人背著她攢私房錢呢?!?/p>
賬房先生落荒而逃時,武大郎看著潘金蓮的眼神,像看團燒得旺的火?!跋眿D,你咋啥都記?”
“不記清楚,不就成了咱們訛人?”潘金蓮把賬本揣進懷里,“走,買肉去,今兒包餃子?!?/p>
肉鋪老板是個實在人,見潘金蓮來,往秤上多添了塊排骨:“潘娘子,西門慶那伙人別搭理。昨兒他還讓我給你下瀉藥,被我罵回去了?!?/p>
潘金蓮心里一凜,臉上卻笑:“謝張大哥提醒。這排骨我多給兩文錢,幫我剁成小塊?!?/p>
回去的路上,武大郎突然說:“媳婦,俺想通了。明兒俺去鐵匠鋪打把刀。”他的手攥得緊,指節(jié)發(fā)白,“俺打不過他們,但俺能擋著?!?/p>
潘金蓮停下腳步,看著他被夕陽拉短的影子——明明還是那個矮矮的輪廓,卻好像突然長出了骨頭。她踮起腳,把鬢角的碎發(fā)別到耳后,指尖擦過他的臉頰:“不用打刀。咱有這個?!彼瘟嘶问掷锏馁~本,紙頁嘩啦啦響,“這比刀管用?!?/p>
夜里,潘金蓮趴在炕上對賬,武大郎湊過來,手里拿著個布包?!跋眿D,你看?!贝蜷_來,是副銅護腕,邊緣打磨得光滑,上面還刻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守家”。
“俺找李鐵匠打的,”他撓著頭笑,“他說這個輕便,擋鞭子剛好?!?/p>
潘金蓮捏著護腕,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卻燙得她眼眶發(fā)熱。她突然把賬本往他面前推:“教你記賬吧。往后你管錢,我管做餅,分工合作?!?/p>
武大郎的手抖了抖,指尖戳著賬本上的字:“俺……俺不認字?!?/p>
“我教你?!迸私鹕徸テ鹚氖?,在他掌心寫“餅”字,“這個念餅,咱天天做的?!彼恼菩拇植?,像撒了把芝麻,筆尖劃過的地方,紅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