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把最后一頁賬冊疊好塞進灶膛旁的磚縫時,指腹蹭過粗糙的陶土,帶著煙火氣的溫度。賬本上最后一行字墨跡未干:「西門慶欠王屠戶肉錢三兩七,三日內(nèi)若不還,送官。」
“媳婦,面發(fā)好了。”武大郎蹲在灶臺邊,手里攥著塊濕布,正小心翼翼地擦著新買的面板——那是用他攢了半個月的錢買的,櫻桃木的,光溜溜的泛著暖光。他抬頭時,額角的汗珠順著皺紋往下淌,落在灰撲撲的粗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潘金蓮瞥了眼面盆,面團發(fā)得胖乎乎的,用手指一按,凹下去的坑慢慢回彈,帶著股清甜的麥香?!凹恿司漆劸褪遣灰粯?。”她拿起切面刀,“今兒包白菜豬肉餡,多放香油?!?/p>
武大郎趕緊應著,轉(zhuǎn)身往灶膛里添柴?;鸸狻班枧尽备Z起來,映得他側(cè)臉發(fā)亮,鼻尖凍得通紅——今早天沒亮就去挑水,井臺結(jié)了冰,摔了一跤,褲腳還沾著泥。潘金蓮昨晚給他抹豬油時,摸到他膝蓋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當時沒作聲,這會兒卻往餡里多撒了把蝦皮:“多吃點,補補。”
正忙著,院門口傳來王婆的大嗓門:“金蓮妹子,在家不?西門慶家的管家又來了!”
潘金蓮手里的刀頓了頓,刀刃在案板上劃出輕響。她往灶膛里看了眼,武大郎的肩膀明顯僵了,添柴的手停在半空,指節(jié)泛白。這幾日管家天天來,明著是說要“合作”,實則想逼她去西門府當廚娘,暗地里還散播她“勾搭上西門慶”的閑話,氣得武大郎昨天拿著搟面杖要去理論,被她死死拉住。
“讓他滾?!蔽浯罄傻穆曇舭l(fā)緊,像被砂紙磨過,“俺們不稀罕他那破差事!”
“急什么?!迸私鹕彴讯绾玫陌撞损W往盆里倒,熱油“滋啦”一聲澆上去,香氣瞬間漫了滿院,“正好,讓他嘗嘗咱新包的餃子?!彼钐胚吪擦伺玻吡颂吣菈K松動的青磚——下面壓著她抄錄的賬冊,記著西門慶這半年偷稅漏稅的明細,是托訟師朋友偷偷抄來的。
管家?guī)е鴥蓚€惡奴進門時,鼻子幾乎要翹到天上?!芭四镒?,我家官人說了,只要你點頭去府里教廚,前三個月的月錢加倍,還能幫著打點武松的案子?!彼蒙茸忧弥菩?,目光在案板上的餃子皮打轉(zhuǎn),“這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啊,就是不知能撐到幾時?!?/p>
武大郎猛地站起來,手里的燒火棍“哐當”掉在地上:“你說啥?”
“我說錯了?”管家嗤笑一聲,“武大郎,你媳婦長得這般模樣,留在這破院里委屈了,跟著我家官人,才有好日子過?!?/p>
潘金蓮突然笑了,拿起個剛包好的餃子,白胖的月牙形,捏得花邊整整齊齊?!肮芗覈L嘗?”她揚手扔過去,餃子在半空劃過弧線,正好落在管家懷里,“這餡里放了花椒,是俺們陽谷縣的規(guī)矩——對付不懷好意的人,就得讓他麻舌頭?!?/p>
管家被燙得手忙腳亂,惡奴想上前,卻被潘金蓮手里的搟面杖攔住。她的手腕轉(zhuǎn)了轉(zhuǎn),搟面杖在案板上敲出脆響:“管家怕是忘了,上個月你家官人在城南買地,本該交銀子五十兩,卻只報了三十兩,這事要不要我去衙門說道說道?”
管家的臉“唰”地白了。他知道西門慶最怕這個,要是被捅到官府,輕則罰銀,重則掉腦袋?!澳?、你胡說!”
“胡說?”潘金蓮彎腰從灶膛邊摸出賬冊,嘩啦啦翻到某一頁,“這里記著你家糧鋪每月少報三石米,綢緞莊用次等貨充上等貨,還有……”她故意拖長聲音,“上個月初三,你拿了五匹劣質(zhì)布當貢品獻給縣太爺,這事要是讓巡撫大人知道了……”
院墻外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是街坊們在偷聽。管家的額頭滲了汗,惡奴想搶賬冊,卻被武大郎死死抱住腿——他矮是矮,力氣卻大得驚人,惡奴摔了個四腳朝天。“俺不許你欺負俺媳婦!”武大郎紅著眼,像頭被惹急的老黃牛。
潘金蓮心里一暖,手上卻沒停,把賬冊往管家面前一遞:“要么,現(xiàn)在就去還王屠戶的肉錢,把偷漏的稅補上;要么,咱現(xiàn)在就去縣衙?!彼嗔说嗍掷锏膿{面杖,“選吧?!?/p>
管家咬著牙,從懷里掏出銀子往桌上一摔:“算你狠!”帶著惡奴灰溜溜地走了。院墻外爆發(fā)出一陣叫好聲,王婆顛著小腳跑進來:“金蓮妹子,你可真能耐!比那戲文里的穆桂英還厲害!”
潘金蓮笑著沒說話,轉(zhuǎn)身往灶房走,卻撞見武大郎站在門后,眼眶紅紅的?!跋眿D……”他聲音發(fā)顫,伸手想碰她的胳膊,又猛地縮回去,好像怕弄臟了她的衣裳,“你剛才拿著搟面杖,俺心都快跳出來了。”
“怕什么?”她捏了捏他凍得發(fā)紅的耳朵,指腹觸到他耳后新長的凍瘡,“我有數(shù)?!彼堇锲沉搜?,昨天收留的流浪兒小石頭睡得正香,被子上搭著武大郎那件最厚的棉襖——那是他唯一一件沒打補丁的衣裳。“你把棉襖給他蓋了,自己穿什么?”
“俺不冷?!蔽浯罄纱曛中Γ羌饬辆ЬУ?,“俺剛在灶前烤了半天火,暖和著呢?!?/p>
這話騙得了別人,騙不了她。昨夜她起夜,見他縮在被子里直打顫,腳底板的凍瘡破了,血把布襪都浸透了。她轉(zhuǎn)身往箱底翻,摸出塊藏了許久的新布——那是用賣糖餅的錢扯的,月白色的,做件夾襖正好?!斑^來,給你量量尺寸?!?/p>
武大郎愣了愣,乖乖站好,像個被先生點名的學童。她用軟尺繞他的肩膀量,指尖觸到他后背的骨頭,硌得慌。這男人,總把好東西留給別人,自己卻穿著打補丁的衣裳,吃著賣剩的餅子。前幾日她燉了鍋雞湯,他一口沒動,全給小石頭舀了去,說孩子長身體。
“媳婦,這布留著給你做件新襖吧?!彼粗菈K布,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的星子,“你那件都洗得發(fā)白了?!?/p>
“我有穿的。”潘金蓮把軟尺往他腰上圍,“你要是凍病了,誰給我揉面?誰去挑水?”她故意板起臉,“快點,別耽誤我包餃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