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更涼了一分。簾外有人輕咳。
郭嘉回頭,交待兩名親兵退遠一些。他不愿把她放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愿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她看穿。
他準備離開。腳步才移開半寸,簾里忽而出來了一個很輕的音節(jié)。不是曲。是字。
“郭……嘉?!?/p>
他回身。她不看他。她看琴。卻把他的名說得像在說水的名字。水走到哪里,風(fēng)就張開。
他忽然明白她知道。他每一次把自己的名字藏進袖子里,她都聽見了他指節(jié)在袖口里摩擦的聲音。那是“奉孝”三字在衣縫里輕輕咬住他的骨。他第一次覺得名字也會痛。
“姑娘識字。”他笑了一下?!拔易址钚?。”
“奉,是奉天下?!彼p聲,“孝,是孝父母?!蓖A艘煌#耙彩切ⅰ荷?。”
他無聲地看了她一息。然后點頭。不是認,不是否。是承。承她把一個人看作一個人,而非一件器具的選擇。
簾外,藥湯香更重。軍醫(yī)們開始替?zhèn)咔鍎?chuàng),有人倒吸氣,隨后安靜。
火光從低到高,像一個人緩緩把背彎直。曹仁從另一頭走過來,遠遠看一眼,默默點頭,去安排夜巡。夏侯惇將刀送回鞘里,向營門走去,嘴里低低罵了一句臟話,罵的是風(fēng),不是人。
郭嘉轉(zhuǎn)回身,向簾里拱手:“文姬姑娘,今夜有勞。若需物事,差人來報。”
他讓步,準備退開。她指腹落下,輕輕撥動三弦,讓三道細聲彼此搭肩,像三支小小的槳,往夜里很遠的地方劃。那遠處有一聲很細的哭。不是人的。像地在泣。
她忽然抬頭,目光越過琴面,越過簾縫,越過火光,正正落在他胸口那一寸。
經(jīng)久壓抑的悲意在她眼里微微起波。她把那波抑住。她不喜歡讓人看見她因為別人的痛而動容。她只是用很穩(wěn)的聲音,像拿一枚極小的針,去挑破一個不愿示人的泡。
“郭公子,”她道,“無禮,請恕?!?/p>
他一怔:“姑娘請講?!?/p>
她靠近了一寸。油燈把她的影子推遠了一寸。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被窗紙擋住的風(fēng)。每個字都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骨頭的邊上,不偏不倚。
“我聽見了?!彼f,“不是風(fēng)。不是人。是這片地……”
她沒把“地”說完,不說“哭”,只說“地”。她知道說“哭”會把很多人嚇壞。她不在今天嚇壞人。她只在今天把一個人的門輕輕推開。
她把手從琴上移開,放在膝上。手心里仍留著木紋的溫。
他看見她手指指節(jié)上的那枚小繭,像一個人走很遠時腳底起的硬皮。那不是弱女子的手。那是一個在聲里走路的人的手。
他忽地很想笑。不是戲笑。是那種不知該如何替人謝過的笑。他沒笑。他只是點頭,再拱手。
“在下多謝姑娘今晚相助。”他說,“其余,待明日?!?/p>
他退了一步。簾縫里燈光往里收。他準備轉(zhuǎn)身,腳步剛動。她忽然喚住他。聲音比剛才更輕,輕得像只允許他一個人聽見。
他停住。
她看著他,像在看一口井,井里映出一個人的臉。她把最后一個字挑得很穩(wěn),像怕扎傷誰。
“先生……”她輕聲,“你,很痛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