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見上一位能說話的。”老兵不兜圈,“只說三句話,短的?!?/p>
“短的最好?!鼻嗯廴藝@氣,“今日來的人太多,長的都扔在外頭了?!?/p>
他把他們帶到一處門帳前。門簾里,一盆炭火紅得沉穩(wěn)。青袍人對著里頭輕聲通報,又回身對郭嘉道:“進去吧。記得,短?!?/p>
郭嘉邁步前,忽然回頭。晚光落在老兵的背上,替那道佝僂鍍了一層溫暖。
他想起那句“遞碗水不費勁兒”,喉頭一緊,還是沒把多余的話說出口。老兵雙手拄杖,像站在他命運的這一頭,等他過橋。
帳內(nèi)不大。一張低矮的案,一支狼毫,一疊未干的帳簿,炭火把空氣烤得微干。
案后坐著個中年人,戴烏紗,目光沉,眉骨靠攏。他不像武將,更像替武將按住軍心的那只手。青袍人低聲說了幾句,退開。
“你是誰?何事?”中年人問,語氣平直。
郭嘉立在炭火一側(cè),不急著靠近。他先向那烏紗作揖:“小子郭嘉,無名之輩。來此,只為兩句實話。”
“說。”
“第一句:東線糧道,空擔(dān)來回,西線鹽車壓路。若三日內(nèi)不均衡,寨外的溝會先堵住,然后,寨里的氣會跟著堵住?!惫晤D了頓,“第二句:明日午后,風(fēng)向北。火藥賬目若仍按南風(fēng)配給,弩陣要啞?!?/p>
屋里靜了一瞬。中年人的手在狼毫上輕輕一頓。炭火里一塊炭崩裂出細微的響。
“誰讓你來的?”中年人問。
“無人。路上見,心里急?!惫未稹?/p>
“你這身子……”中年人目光掃過他袖口那道褪色的結(jié),又落在他發(fā)白的唇角?!跋癫∽?。”他嗤了一聲,卻沒有趕人,“還有么?”
郭嘉搖頭:“短的,說完了?!?/p>
中年人抬手,指向門外:“去等?!?/p>
郭嘉退到門外。風(fēng)夾著鐵與鹽的味道掠過面頰。他站在門檐下,忽然覺得身子不再那么沉。也許是那結(jié),也許是那炭火,也許是老兵剛才站姿穩(wěn)固的模樣。
人心有時像一碗水,只需有人替你扶住一瞬,涌來的就不是淚,是力氣。
片刻后,簾內(nèi)有人喚他。中年人手里多了一方小木牌,上刻“簿”字,背面涂著一條窄窄的紅線?!澳弥@個,去右側(cè)第二帳找主簿韋升。報我姓‘趙’,說我見過你的‘結(jié)’。”
郭嘉接過木牌,心里微動。他突然明白了,老兵為何說“先問他的姓”。此刻,他知道了這位烏紗的姓,意味著他也被對方記住了一塊。
出帳時,青袍小吏在門邊等他。他把那包細鹽拆開,掰了一指長遞回:“你用得著?!?/p>
青袍人看他一眼,沒推拒,只把鹽塞回他手心:“你也用得著。明日若真北風(fēng),記得避開牙門右角的弩棚,那里篾條老了。”他說完,低聲補了一句,“你說的第一句,我會去查?!?/p>
郭嘉對他拱手:“多謝?!?/p>
他走到廊外,天終于黑透了。旗影更深,像是一道落在地上的夜,夜的另一頭,燃著小小的炭火。
回頭時,他看見遠處的老兵仍站在那十幾步外,雙手拄杖,背被晚光鍍上一層暖色,顯得不再那么佝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