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住了醫(yī)女的名字——他從未見過她,可他知道帳中必然有一個走動輕、手腳穩(wěn)、裹頭巾的人。他知道軍中每一個“必須”的存在,即便從未與她打過照面。
果然,下一刻,一個裹著淺灰頭巾的女子彎腰從邊門進(jìn)來。袖口卷得利落,手里端著銅盆,盆里是熱水與消毒用的青木灰。她的眼不看帳后,不看諸將,她只看每一個人的手指縫是否有血,是否該洗。她走路不響,像一縷不驚人眼的風(fēng)。
——女主角視覺·阿照——
我端盆進(jìn)去的時候,松脂火正旺,火臉紅得像剛跑完一圈的兵。我知道今日的氣與往日不一樣,諸將的眼神里有點子“緊”,又有點子“驕”。
緊,是因為昨天那場火險與虛枕救臉的事。驕,是因為他們還是他們。大帳里,有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男人,瘦,瘦得像撐簾子的竹竿。他手腳上鎖著鐵,那鐵上有汗。
我聞得出來,是“新汗”。他剛被扣,沒掙扎太久,鏈環(huán)咬手腕的痕卻很深。這說明他主動讓扣的。我不太懂兵法,可我懂“疼”。有的人怕疼,會躲開。有的人不怕疼,會把疼拉來當(dāng)朋友。
這個人,是第二種。
我給曹仁將軍遞了帕子。曹將軍手掌很穩(wěn),虎口的繭割了口小小的口子,正往外滲。
曹將軍本來不在意,可他今天把帕子接走了。這意味著他心中雖然有事,卻仍然顧得上小處。他與別的將軍不太一樣,像一塊壓在鼓皮上的石頭,讓鼓不至于震破。
狼毫寫字的人我也見過。他的背影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我們這些跑堂的人在營里最會認(rèn)背影。背影比正臉好認(rèn),正臉會變,背影不會。背影是人的骨頭。
我給他換過茶。他的杯沿從不留茶漬。他寫字的那塊硯,我曾用布擦過,硯角崩了一點,他用紙鎮(zhèn)壓著,紙鎮(zhèn)是竹節(jié)樣子。竹節(jié)摸起來有刺。
我從那一刻起就知道,這位主公不喜軟。他喜歡的,是刺。
“阿照?!钡浜灥吐暯形?,“去帳后,按他說的撒灰。”
他說的是誰?我順著他眼光看到了那個瘦的人。那人也在看我。他沒有笑。
他眼睛很干凈,不是清澈的干凈,是“洗過”的干凈。像一件沾了泥的衣服,洗干凈了,曬在風(fēng)里,纖維里還有太陽的味道。
他對我輕輕點了個頭。像一聲安靜的命令——去吧,快些,不要讓人看出你快。
我端盆去了帳后。帳后是庫房與斗門。斗門的門楣刻著“辛、壬”兩個字,今天應(yīng)該調(diào)壬斗的賬。
我用青木灰灑得極薄,手腕抖到?jīng)]有聲音。我又按照典簽給的指示,在斗門掛上了薄絹。薄絹是我做的,針腳密,我很得意。今天沒心情得意。薄絹上畫兩點紅隼的眼。
我畫得很小,小得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眼。畫的時候我手心出汗,汗滴落到絹上,干了留下細(xì)鹽痕。鹽痕會在夜里告訴我,誰動了我的絹。我要守著它。我把絹掛穩(wěn),退到柱后,呼吸極輕。
亥時前,風(fēng)從北邊斜過來。風(fēng)里有東西,像一根看不見的線,拉著我耳朵往某一個方向去。
我聽見輕輕的一聲。不是門聲,不是腳步聲,是布擦過木頭的一絲“瑟”。我屏住了氣。紅隼的眼白果然起了一點點淺霧。有人在開斗門。
我把盆放下,手摸到柱子后預(yù)備好的竹尺。竹尺敲到地上時不會響。我需要它不響。我像貓一樣走過去,尚未靠近,就看見門檻的灰上出現(xiàn)了兩個淺淺的腳印。腳印的邊緣比中間更亮一點,這是鹽起的白。我本能地想笑,因為我畫的眼看見了“賊”。
“誰?”我輕輕地問。沒有人答。影子刮過我的腳背。那影子一點都不慌。他知道這個地方的每一根橫梁。我伸竹尺去戳,戳到空。
他一個轉(zhuǎn)身貼在墻上,我只看見他手里閃了一下一道火。那火不是火,是硫磺混鹽霜擦出的火花?;鸹ㄒ稽c,他往斗室里丟。我心里“咯噔”一下,剛學(xué)會的那個瘦人的話在腦里點亮——“燒鹽灰的紅”。
我不叫。我把水直接潑過去,水不是清水,是我自己調(diào)的稀泥,泥里也有一點鹽?;鸨粔鹤∫话搿?/p>
門外的守門者才被我的水花驚醒。他罵了一句,跑過來,我伸手拉住他:“別喊?!蔽也蛔屗?。我把另一只手伸進(jìn)斗室,把那小火點出來的火絨掏出來,捏在掌心,火在我掌心里像一根蟲,很快就被我掐死。
我學(xué)這一手,是因為營里缺火種的時候,也得點火。我知道火該怎么活,也知道火該怎么死。
“拿下?!北澈笥腥说吐?。聲音冷,是李典。我回頭時,典簽已經(jīng)抬著斗門的橫木堵上去,另兩個親兵一前一后把那個影子從墻根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