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久久看他,忽道:“你今日咳血?!?/p>
郭嘉笑,“爐膽未穩(wěn),身膽先松。無妨。”
曹操不笑,目光沉了沉,忽而側身對隨從吩咐:“把那巡夜卒的名字記下,賞他家米二十石,鹽五斤,另給磚票十枚。傷者,官醫(yī)先治,藥入官庫支。死者,立碑,碑上刻‘守夜之士’四字?!?/p>
“諾?!?/p>
那被救下的少年這時已被抬來,臉色慘白,嘴唇干裂。他掙扎著要起,曹操走過去,按住他肩,“你敲了鈴,全城都聽見了。好?!?/p>
少年眼里濕了,嘴唇動了一動,卻發(fā)不出聲。他的母親跪在一旁,手腳都在抖,想磕頭,又被曹操伸手扶住,“起來。你兒子有功?!?/p>
這一扶一言,人群里像吹過一股暖風。有人一抹眼,一個接一個跪下去,又慢慢站起,聲音不大,卻整齊:“謝曹公?!?/p>
鼓聲在暮色里又回來了。紙鳶線在晚風里拉得極直,鈴聲清朗。窯群那邊傳來工匠的吆喝,新窯開了,火光照亮半邊天。城里的氣息也變了,凝滯被破,嗡鳴再起,甚至比昨夜更深一層,像暗處有一條看不見的龍,緩慢把身軀盤舒。
夜沉下來的時候,月英把那塊破木牌擦干凈,和昨夜那塊一起裝進小匣。她在匣底又添了一張圖:在原有的十窯、四渠、三十六井、一百零八符墻之外,畫了一個小小的“爐膽”,位置在城心偏西三尺處,旁邊注解“吞煞”。
她把圖折好,壓在兩塊木牌之下,合匣時,指腹觸到那四個字的棱角,心里像被輕輕扎了一下。
“井鑰。”她低聲復述那兩個字,抬頭望天。北斗明明還在,但她忽然覺得,有一顆星似乎比昨夜暗了一點。
郭嘉站在井廟前,聽鼓,聽風,也聽自己胸口深處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鳴。他知道今日只是開端。
龍氣凝滯已破,爐底已暖,血色的煞借勢入局,把最硬的殼鑿出了第一道細縫。裂縫既生,便有無數(shù)手會伸來:有人要撕開,有人要縫合。他輕輕吸氣,壓住喉間那縷血腥,朝井口彎腰,低聲道:
“借你一線,來日還你萬鈞?!?/p>
他目光掠過石匾,再看向遠處的窯群。火在夜色里呼吸,人的呼吸也隨之變得整齊。遠方的東線,有鼓聲回響,像隔著幾重山傳來的夢。
程昱悄然立在他側,壓低聲音,“東線的偵騎回報,外敵有動。軍師,‘那柄刀’——”
“名分在我手里了?!惫涡Γσ獠患把鄣?,“只是還不出鞘?!?/p>
他轉身,向曹操行禮,“主公,臣請明日全城再立一誓:守夜之誓?!?/p>
曹操點頭,“準。”
鼓聲在城心里一圈一圈散開,散到最遠處的臂彎,又折回。
紙鳶尾羽在夜風里輕輕擺動,鈴聲忽緊忽緩,像心跳。城在呼吸,爐在呼吸,人心也在呼吸。所有呼吸匯成一線,穿過井廟的檐角,穿過窯群的紅,穿過那一小格“爐膽”,向更遠的黑暗伸展。
黑暗里,有一群看不見的眼睛正盯著這條線,其中一只手輕輕將一枚冷硬的鑰匙一轉,似乎在試探一把鎖。
鎖尚未開,城已先把自己鎖牢。
下一刻,風從“坎”徹底轉向“離”,鼓聲戛然而止,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沉重的金鐵交擊——像某柄刀,在看不見的地方,向鞘內(nèi)輕輕一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