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曹操又道,“點諸將。”
“諾。”程昱躬身,轉身快步而出。
廳里只剩郭嘉與曹操。窗外風聲在這一刻退去,像一只手把布重重按住。曹操用指背摩挲那截玉,開口時,聲音忽然低了,他像對著誰,又像對著自己:“奉孝?!?/p>
“在?!惫未稹?/p>
“我本不欲,因我知道,兵一起,血不止在泰山?!辈懿俣⒅干系挠衽c環(huán),目光沉到底,“可這血,不是我點的。別人點了,我便要以海水去滅。滅時,會卷起浪,也許會拍碎我自己的船。你讓我用‘孝’為旗,是怕我沉嗎?”
郭嘉垂目,輕輕搖頭,“孝,不止旗。孝是‘繩’。軍行千里,繩長,船不散。主公,您沉不沉,不在這一次殺與不殺,在您愿不愿意讓這條‘繩’,先纏住您自己的手?!?/p>
曹操笑了。這笑比先前那一絲淺紋更深,更冷,也更熱。他把那截玉塞進懷里,把帛書卷起,塞進袖中,“纏住吧?!?/p>
他轉身,踏步而出。袍角掠過門檻,風從他袍下穿過,卷起一陣紙頁的響。荀彧已在廊下擺起案幾,提筆蘸墨,字字如劍。
程昱召集諸將的聲音與腳步聲從院外涌進,疊成將起未起的浪。
郭嘉沒有即刻跟出。他站在廳中,手輕輕按在胸口。他的胸腔里有一口長久以來不愿承認的空,如今被某種極熱極冷的東西同時灌滿。
他閉上眼,調息,“觀星策”的光圖在眼前慢慢鋪開,星象像被一根帶血的指在紙上劃過,留下紅痕。他看見兗州的板塊被昨夜的嗡鳴映亮,西側有一處仍沉著的暗點——那是被呂布“遺產”死死堵住的殼。
他看見東南方向亮起一道細長的紅縷,從泰山郡界的那條“東陽道”上向他這邊來,紅縷不是毒,它是“名”,是被千人萬口念出、寫出、記入的“孝”。這紅與昨夜那種腥甜不同,它干凈,它燙,它能把最冷的石頭里那點灰燼吹亮。
“來吧。”他在心里對那條紅縷說,“借你一縷,破我一層。”
他睜開眼,步出廳門。月英已在階下等他,懷里抱著匣子。她把匣開了,里面是層層疊疊的圖:窯、渠、井、墻、爐膽,旁邊貼著一小札:“泰山之碑——道旁立”。
她抬頭,目光里有一種不常見的、近乎驕傲的光,“我去看北偏二分的折角?!?/p>
“去?!惫握f,“再派兩隊少年協你,鈴換新的。”
月英應聲,轉身而去。她的背影在日光里漸行漸遠。
郭嘉看了一眼天,紙鳶尾羽分明向南,風轉“離”了。他心里的那口爐也在轉——昨夜按住、今朝挑起。這爐不是以火旺以為旺,而是以心齊以為旺。鼓點在城中起,先輕后穩(wěn),像有人用一只溫厚的手在寬厚的背上按著,按開每一處攢著的氣。
午后,檄文張貼。坊巷里站滿了人,識字的不識字的,一起聽官吏朗聲念:“……吾父殉于泰山之界,非以家仇啟兵,愿以孝自律,以清道為務……”念至此處,阿婆們抹眼,小兒問“孝是什么”,母親低頭輕輕道:“記得就好?!庇腥嗽谀九葡驴念^,有人把手伸向井里,掬一捧水抹在眉心與胸口。他們不知道遠處有多少軍旅轟鳴,只知道這城的水今日更涼,香今日不偏,鼓今日更穩(wěn)。
傍晚,曹操在城南校場點兵。他沒有穿甲,仍那件灰青常服,只在腰間系了一塊黑絨,絨上織著一個極細的“孝”字。
他的嗓音不高,卻直透每一個人的肋骨,“徐州非我敵,張闿與其黨,乃我仇。兵出,不取一民一物,不入一室一廟。誰敢犯,斬!擒張闿者,封邑,賜鹽,賜田。軍還,以太公之名,于東陽道側立廟,廟不寫殺伐,只寫‘孝’?!?/p>
“諾——!”整齊的應聲像一面厚鼓被同時捶了一下,震出的氣把草野上的蟲鳴全壓了下去。
夜未至,城東的窯群先亮了。火舌伸出窯口,舔著風,把一層暗光推上半天。
月英站在窯頂,手里捻著線,紙鳶在黑藍的天里像一刀細鋒。她忽然聽見遠遠的西門外,有一聲壓過塵土的鐵蹄聲,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她彎下腰,把線一勾,鈴應聲響;城心的鼓接了鈴,打一連串“點”,像心跳在奔跑前抬高了半格。
郭嘉披著鶴氅,立在井廟前。他看著香,香的煙一如既往往上。
風卷過他的鬢,他咳了一聲,唇角染了一點淺淺的紅。他用指背輕輕擦去,笑意不入眼底,“別急。”他在心里對自己的身子說,又對那條尚未徹底破開的“殼”說,“你要的,不是血,是‘名’。名,來路正,你才肯開。”
“軍師?!避鲝邅?,遞上一份簡短的名單,“諸將已點齊。”
郭嘉接過,目光一掃。他忽然道:“文若,徐州,就算清道,我們也會遇上一灘最難清的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