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在否?”曹操問。
“尚在后帳,理庫?!眰髁畲?。
“傳文若,開庫,以一月餉臨時補(bǔ)前線?!辈懿兕D了頓,又道,“告訴他,這筆是借,不是拿。賬要記清楚?!?/p>
夏侯惇的肩一顫。他知道,主公在做的是“安人心”。可人心還在往外跑,像水在裂開的堤上找縫。他咬緊后槽牙,額頭重新觸地,聲音壓得更低更沉:“請主公,回師。”
曹操看他。那目光里有疼,但不軟。他擺擺手,示意夏侯惇且起。夏侯惇一直跪著,不動。曹操便不再看他,轉(zhuǎn)而看向傳令:“再問奉孝——此刻是否可動?”
傳令應(yīng)聲去了。
帳里只有雨后冷風(fēng)在吹,吹得燈焰一上一下。諸將的跪不再齊,有人撐著膝蓋慢慢起,有人還在原地一動不動。每個人的臉上都有未收拾干凈的情緒,像戰(zhàn)場上來不及清理的血泥,既難看,也誠實(shí)。
——
濮陽城下,呂布的軍陣成三鼓之勢,鼓面蒙的是新牛皮,響得足以驚飛城噪。城門那一線已裂,裂縫里有婦女的哭,也有刮鍋的聲。
呂布抬戟往前一指,人潮如潮頭壓上。他沒有回頭,背后陳宮卻看得極仔細(xì)。
破城,最快的辦法,很少是硬砸。最快的,是讓城自己散。
陳宮看見了“散”的跡象:城上火勢不整齊,說明各部號令不一;城門內(nèi)外傳來不統(tǒng)一的“退”聲,說明至少有兩位指揮在搶同一條命;城墻縫隙里有人丟下了武器,那根矛在空中打出一個輕輕的弧,像一條脫臼的手臂。
陳宮把這些記在心里,不語。他為了這日籌了久,查烽燧、探塹口、訪驛傳,一件件做過,甚至在三處橋下埋了“鐵齒”,以防城中趁夜突圍。他
本想一口吃下,吃得干凈利落,可不知為什么,今日風(fēng)從北來時,心口忽然像被一根細(xì)線勒了一下。那線勒得不緊,只提醒你——有人在看著。
“主公?!标悓m抱拳靠近,“破門有戲。但需防城中‘假開’。若城上忽鳴三短一長之角,請避鋒半刻?!?/p>
呂布眼里掠過一絲不耐。他知道陳宮的“謹(jǐn)慎”救過他幾次,也拖慢過他幾次。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半刻,不要。最多兩更息。”
陳宮也不再爭。他往北望,望著更遠(yuǎn)那條捆在天上的狼煙尾巴,尾巴直直立著,又被風(fēng)摸彎。
他忽地想起一則笑話:某處山上立了一根“風(fēng)桿”,平日里看桿知風(fēng)。后來有人把桿鋸了半截。再看風(fēng)時,人人皆言今日風(fēng)小。其實(shí)風(fēng)并不小,是人的眼睛少了半段桿。
“曹操的桿,鋸了哪一截?”陳宮心里問,“是‘回’,還是‘攻’?”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大勢上,自己占盡了天與地。至于人,他不愿多想。想多了,會慢。
——
傳令去了,復(fù)又折返。曹操的帳內(nèi)仍是那一盞燈,仍是那一股淡淡的清香。
夏侯惇還跪著,脊背像一塊硬木板,紋理里全是力。
程昱派來的第三十七騎在帳外墜馬,滾進(jìn)泥里,爬起來一腳跨進(jìn)門,又一腳跪在門檻內(nèi),雙膝“咚”地磕到地上。他嗓子里像塞了一把砂:“主——公——城……城已……半陷……”
傳令舉手,低頭,聲音沒有起伏:“回主公——軍師祭酒在觀星臺。言‘時機(jī)未到’,任何人不得打擾?!?/p>
帳里忽然安靜到能聽見風(fēng)從縫里鉆入時擦過帷布的細(xì)聲。那細(xì)聲像一根細(xì)針,一寸一寸往每個人的耳膜里扎。有人臉色漲紅,有人臉色發(fā)白,更多的人眼神里先是空了一瞬,隨即被一團(tuán)實(shí)在的怒和慌填滿。
夏侯惇喉間“吼”的音未出,就被自己重重咬斷。他抬頭,死死盯住傳令:“不得打擾?”
傳令低首:“諾?!?/p>
夏侯惇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地毯下的木板發(fā)出一聲悶響,像有人在湖底敲了一下一塊石頭,聲音沉而遠(yuǎn)。
他把拳頭按在“回”字上,手背的青筋一根根凸起,像要把字從毯子里活生生拽出來。他忽然笑,笑得難看,像一個人在寒夜里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后,牙齒打顫的那種笑:“觀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