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荀文若,”郭嘉笑,“他會在‘度’與‘節(jié)’之間,替不該落的人留出一個空。”
他轉(zhuǎn)向阿芷:“壺再加一味?!?/p>
阿芷早已準備好,把一小枚青皮放在舌下溫了一溫,才投進壺中。壺內(nèi)的氣味立刻變得沉穩(wěn)。她解釋:“青皮提神,不躁。聞之不甘,且不膩。適合朝前半個時辰?!?/p>
郭嘉點點頭。目光從藥圃移向籬外那面潔白的墻。墻面光滑,昨夜風把灰都吹到墻根。墻根有一叢極普通的蒿草。蒿草邊,有一只剛醒的蟬殼。空殼輕,仿佛一句話剛剛離開它的身體。
“你昨夜沒睡?”阿芷問。
“睡了半盞香?!惫握f,“是這壺催的?!?/p>
“就當我為許都熬一鍋‘不做噩夢’?!卑④瓢腴_玩笑,聲音還是很輕,“可真到開朝,噩夢還是要有人做的。”
“有人做,也要有人醒?!惫蔚?。他伸手,從柴胡畦里折下一小枝,把它的尖稍摘去,又在莖節(jié)處輕輕一劃,讓汁液微微外滲?!斑@枝活,下月能嫁接到宮墻根的冷土上。冷土不藏蛇,適合栽‘清議’。”他說得輕,像在講園藝的訣竅,事實上也確實是。他看著那一滴汁緩慢冒出,像一個重字在紙上被人按深了一筆。
遠處有輕微的腳步,是靴底磨石的聲。荀彧從廊下來,披一件淺玄的短襴,袖口整潔,鬢角還有未散的露。他遠遠看見這片圃,停了一瞬,又加快半步。走近時,他先向阿芷點頭,再向郭嘉稽首:“昨夜多賴‘香’壓血。文若以謝?!?/p>
“謝她?!惫翁Я颂掳汀?/p>
荀彧向阿芷一揖:“太醫(yī)署今后恐多借重?!?/p>
阿芷忙還禮:“不敢。只是草木的事,能懂一點。”
“草木有情?!避鲝鼓浚父褂幸鉄o意地在衣襟內(nèi)貼著的那方小印上摩挲了一下。那小印刻著“度”與“節(jié)”,昨夜被他壓在胸口,像把心的跳敲出了章法。他抬眼,轉(zhuǎn)向郭嘉,“竹牌已排?!纭谇?,‘留’隨后,‘斬’列短而狠。文若請——止于‘清席’,開于‘正名’。”
“程仲德也來?”郭嘉問。
“在路上?!避鲝獞?yīng),“他說‘借’,借命一息,明日償兩息?!?/p>
郭嘉輕笑:“立國如種樹。借來的水,澆在主干,才會讓旁支自己枯下去?!彼麄?cè)身,從籬外拾起一塊薄石片,在空白的中畦上擺成一條小路。薄石片并不直,它們彎著,像一條蟠繞的脈。他指尖沿著石片挪動,在第七塊石上停住?!巴踝臃┝凶蠖?。此石便是他。今朝若敢開口,自證其‘不與’,可移至側(cè)廊,歸‘宴’。若不敢,留在末列,他便是這塊石上的苔——不去也不來,晚些再掃?!?/p>
“種劭呢?”荀彧問。
“隨我手?!惫伟训诙K石挪至路側(cè),“此人短時可借。借他‘舊案愿陳’,讓清議有一個‘不血腥’的書,但這本書不能他來讀?!彼а劭窜鲝澳闳プx。”
荀彧沉吟:讀,是把自己送到刀口上。他看了看阿芷正在溫壺的側(cè)影,又把目光落回郭嘉臉上。那張臉在晨色里不再冰,只留一層清。荀彧點頭:“我讀。只是讀時須有‘度’。”
“我給你?!惫卧诘谖鍓K石上點了一下,“程仲德會以‘刑須有節(jié)’收口,刀往后退半寸。你讀的那一頁,要讓刀退而不失其威。讓人知道——禮不是對刀的束縛,是刀的鞘。”
阿芷把銀壺移至暗槽的中央。壺嘴對著東方的縫隙。她抬腕看了看腕上細線纏的時刻,寅正將至。她柔聲開口:“香能走了。”
“等等。”郭嘉伸手在壺嘴上方抓了一把空氣,像把什么東西從無形中摘出來,又輕輕握住,“還少一味——‘憐憫’?!彼阎讣夥旁趬刈焐戏揭幌?,再放開,“憐憫不是軟。憐憫是刀上留的一圈溫。沒有它,刀碰到骨,會崩?!?/p>
荀彧看他一眼。那一眼里有理解,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疼。阿芷沒問,只把壺蓋穩(wěn)穩(wěn)合上,合得既不嚴也不松。壺內(nèi)的氣像是終于找到了它要去的方向,沿著九畦之間的暗槽,順籬而上,從瓦當間最細的一道縫,化作一縷看不見的霧,貼著御道,先往軍,后往內(nèi),再往座。
“鴆,”郭嘉對陰影里那雙冷眼道,“你再去看一眼內(nèi)西院。夫人的香爐若未點,替她點上?!?/p>
“遵命?!兵c答。她邁步上墻,身形薄得像一片被風挪動的紙。她的影在墻上掠過,落在宮燈尾端,把那點燈花拖成一根細線。燈花不滅,卻不再跳。阿芷的藥香順著那線滑開,偷偷按住了許多人心口那一陣要往上沖的火。
郭嘉拾起籬角的斗篷,甩去露水,披上。他對荀彧道:“讓銅槌等壺響。”荀彧頷首:“會?!?/p>
他轉(zhuǎn)身才走出三步,籬門外又有腳步。腳步更重,像山在轉(zhuǎn)身。許褚抱拳入圃:“城里已定。吳子蘭押至殿前,未作梗。宗室旁支二人列‘宴’,司寇府偏房留二‘斬’。王子服已坐末列。”他報完,自請:“臣肩甲磨傷,不礙事。天亮后換新甲,不誤殿前執(zhí)事?!?/p>
郭嘉打量他肩上的那條淺痕,笑了笑:“你這株‘黑松’,風再大也不倒。不用說這些‘換甲’的細節(jié)。你只需再給我兩件事——御道兩側(cè)的‘鐵’要穩(wěn),廊下的‘影’要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