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塹溝邊穿過輜重道。麻袋里是粗糧,被風吹得沙沙響;木箱上印著“箭”字,角上纏著新麻繩;一架折弩橫在門檻邊,弩臂油光發(fā)黑。
每走過一處,都能嗅到不同的氣味:麻、油、鐵、陳草藥,還有焦炭的苦香。靠近中軍的路更擠,喊聲更硬。
一個臂膀上纏白布的都伯伸手攔住他們:“干什么的?”
“送他到旗下?!崩媳?。
都伯打量郭嘉,視線從他發(fā)白的唇和衣角的泥凍上掃過,最后停在他的眼睛上。
那眼睛里仍有一點點火,像夜里快滅的炭星?!皼]有憑令。回去?!彼忠?。
老兵沒退,也沒硬沖。他從懷里摸出一塊角落磨得發(fā)亮的竹牌,上面刻著幾個字,已被手汗磨得模糊?!袄先隣I斥候李四?!?/p>
都伯愣了愣,眉角松了一線。老兵說:“今兒口令,‘柏’對‘松’?!?/p>
都伯的手頓住了。這個口令是午后才換的,多數(shù)人此刻還沒來得及在嘴上滾熱。他盯著老兵看了兩息,抬下巴,算是默認。
老兵沒趁勢過去,反倒低聲道謝。他懂規(guī)矩——借了“令”,也不碰“臉”。郭嘉心底那三個字就這樣被點亮了一個。“令”,有了。
他們再往前,離旗只剩二百步。旗影之下,是一道窄門。門里是一個更安靜的世界,安靜里夾著清清的兵刃摩擦聲,像有人在磨一枚將要問路的針。
“再往里就是牙門了?!崩媳怕_步,“到這兒,我要停下。”
“為何?”郭嘉問。
“規(guī)矩到了。再往里,得是能說上話的人帶你。”老兵撓撓后頸,“俺這張臉,不管用了。”他說到“臉”字,笑了一下,像是開了個小玩笑。
“借我你的臉。”郭嘉認真地回望他。
老兵也認真起來。他低頭從靴筒里掏出一截裹著油布的窄帶,打開,是一片破舊的軍牌和一縷褪色的系繩。“這是當年那孩子還俺手套時,順手給俺扎的結。他說,打仗時這個結最不容易開。俺一直沒舍得解。借你纏在袖口上?!彼路鹋鹿尉芙^,忙補了一句,“不是憑證,圖個吉利?!?/p>
郭嘉伸臂讓他系。那結落在腕骨上,勒出不痛的印痕。他忽然生出一種踏實:這結不是憑證,卻像命運給的一根線,能在黑暗里牽著人往前。
“再告訴你一條路?!崩媳噶酥赣覀纫慌虐珟?,“牙門里不止有將軍,最要緊的是那些看門的文吏。跟他們說話別講大的,說小的。大的,人人都知道,沒人會替你做主;小的,只有他知道,他就能當一回主。你說‘粟多一斗、鹽重兩斤’,他會把你當自己人;你一開口就談國計軍心,他只會把你拎出去?!?/p>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問話的時候,先問他的姓,再問他的職。你記住他的姓,他就記住了你的人。”
郭嘉點頭。這就是第二樣“橋料”?!澳槨?,不只是面子,也是把人當人的方式。你把他當門,他就只會把你關在門外;你把他當人,他會替你開一道縫。
“第三樣,‘人’?!崩媳粗?,認真地道,“俺替你找一個??茨沁叄┣嗯鄣?,是‘記注’的小吏,姓韋。這些日子他常往輜重來回跑。你跟他說糧道失衡,東線重,西線輕,火藥少了三成,他就聽得進。因為這是他要被上頭罵的事?!?/p>
“你認識他?”郭嘉問。
“俺打過兩回招呼?!崩媳Γ熬褪悄欠N,借筆寫名字的招呼。夠了。”
他們等那青袍小吏走近。老兵上前一步,先叫了一聲“韋小官”,又從袖里摸出一包細鹽,沉甸甸一小包,遞過去。
青袍人看了眼鹽,眼神飛快地四顧一下,收了,才把視線落到郭嘉臉上:“這位是?”
“想見上一位能說話的?!崩媳欢等?,“只說三句話,短的。”